妻剛消失的那一陣子,我與她的家人們處于一種奇妙的緊張關(guān)系里。妻的母親大約是怕我寂寞,有幾個晚上會要我去家里共進晚餐。說實話,我那樣坐在他們之間,和他們一道拿著碗筷咀嚼,整個人更有一種失重漂浮的奇幻之感。從前我在妻家感到這種喘不過氣來的沮喪時,就會在這一家人里找尋妻的臉,她也總是同時望著我,擠出一個抱歉害你受罪的鬼臉。如今我茫然地在他們的臉上巡梭(他們各自的五官里多少都有一些妻的特征),妻卻不在場。確實我是因為那個女人才與你們有關(guān)系的啊。我在心底孤寂地大喊。
妻的母親總是淚眼汪汪。我不曉得她有沒有在暗中怪我?(是我把她女兒弄丟的不是?)我因為失去了妻而整個人缺了一塊,他們亦因失去了女兒而缺了一塊。于是我們害羞、陌生而別扭地互相靠近,想拼湊出一個關(guān)于妻這個人的模糊輪廓……但其實我們是接合不起來的。
有些時候妻的父親不在,其他的家人恰也外出,妻的母親會拉開餐桌的長橢圓靠背椅,和我一人坐一邊(有時我陪著她剝菜豆莢;有時她會自個兒煎一條魚,拿筷子在那兒挑腮剔骨地吃著),漫無邊際地聊著。
最初她會回憶一些妻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聽,有些我曾聽妻說過,有些則沒有。不過都是些很難令你印象深刻的瑣事。像是有一回他們出門,那時還未上小學(xué)的妻,竟然爬上浴室的洗手臺上,又跳又唱的。結(jié)果洗手臺掉下來摔成碎片,妻的腳踝被拉開好大一個傷口,整個浴室全是血。大姊一進去馬上昏倒。妻后來被送去診所縫了八針。諸如此類。像是在那樣的狀況那樣的關(guān)系里只能找那樣的話題。
不過后來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在向我發(fā)牢騷:發(fā)我岳父的牢騷,發(fā)妻的大嫂的牢騷,發(fā)妻的小妹的牢騷……我之前常聽見妻拿著電話聽筒唔唔嗯嗯地聽她母親發(fā)牢騷。我總不能理解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可以讓她們一聊兩三個鐘頭。妻的眼神總流露出一種重復(fù)固定勸慰之辭的茫然呆滯。現(xiàn)在那些內(nèi)容和我如此貼近。我總有一種窺人隱私的羞赧或不適……
那樣的心情,好像小學(xué)生物課,老師要我們拿洗凈空玻璃瓶,里頭盛水裝進農(nóng)田里休耕后的枯稻桿,瓶蓋封緊(不知為何,我記得大部分人的玻璃瓶都是廣達香肉松、阿華田或是大瓶金蘭醬瓜的空瓶),放了一個禮拜后,原先的一瓶清水會變得悠忽渾濁。老師要我們用乳頭滴管吸那瓶里的臟稻桿汁滴在玻片上,用顯微鏡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原先你以為靜止透明的世界里,原來浮游著像馬戲團或兒童樂園一樣人山人海的變形蟲、草履蟲,或是各形各狀的單細胞生物……
那樣地在暗褐色渾濁的懸浮液里,有一些你驚愕陌生,兀自伸縮彈跳的小物事擠在那同一空間。它們?nèi)绱斯援悾行┗?,甚至遍體還發(fā)著一種熒光……
妻的母親告訴我,交際舞是一種最臟的活動了。她說你別看那些男的女的穿得那么高尚,其實一支舞下來,身體上能碰能摸的部分都碰遍了摸光了。她說那些沒事跑去舞廳跳舞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像你爸爸(她指的是我岳父)那一陣子迷交際舞,講說是運動,欸我不是傻瓜吔。男女的事我多少也懂一些。男人這種事是瞞不了自己老婆的。眼神就不對,沒事躲到小房間小聲講大哥大,晚上搞到半夜回家,一回來上了床就縮著身子往墻壁擠……
我記得妻告訴過我,她少女時期曾在她母親的皮包里翻到一個鑰匙煉,那是一個小銅牌,上面雕刻著九組男女以九種不同體位(立姿、坐姿、男上女下、男下女上、六九式……)的交合圖案,精巧可愛,看得她面紅耳赤。而眼前這個女人已是個老婦了。
在那樣失重漂浮妻不在身旁的時光,我的身體隨著內(nèi)在精神愈往黯黑無光的深處下墜,反而愈常出現(xiàn)貌合神離不聽使喚的情況。
像夏日的整片草地,如此刺目的鮮艷光度,你卻可以聽見那下面無數(shù)個分布點窸窸窣窣的“生之欲念”的聲音。
(我?guī)缀蹩梢钥匆娔Щ蟮哪槪哼@個故事是怎么搞的?你的妻子怎么“不在”了呢?這一切仍是在待產(chǎn)房里那個嬰孩的夢里嗎?還是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現(xiàn)在”是在何時?是在那次生產(chǎn)之前還是之后?這個故事的終點是在哪里?是造成一切皆空缺的死亡嗎﹝那個房間﹞?還是那間醫(yī)院?還是那幢迷宮般的大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