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xù)漢陽游,騎黃鶴。
大周天下建國已有百余年,曾經(jīng)繁華鼎盛,而自數(shù)十年前塞北契丹強盛以來,周朝天下逐漸衰落。二十年前,新帝登基,改元建安,江南節(jié)度使擁兵自立,以長江為界分出吳越國,朝廷疲于應付契丹侵擾,竟是討伐不成;建安九年,契丹精兵更突襲幽州城,當時正駐幽州的太子趙齊及其幼子陷于亂軍之中,鑄成奇恥。周國自陷南北夾擊,連年征戰(zhàn),時局動蕩,就連曾是繁華之地的汴京,如今也大不如以往。黃昏將至,正值冷清冬季,整個城市慢慢被黑暗籠入,只有亭臺舞榭、歌臺娼館,尚有幾許光亮。
在微光之中,一只白鴿撲喇著翅膀,努力辨認出方向,停于一處府臺窗下。窗內(nèi)立刻伸出一只手來,托著十余粒小米喂給鴿子吃,解下它腳上的書信。
室內(nèi)兩三個人立刻湊了上來,“怎樣?少將軍有消息了嗎?”
那解書信的老者細細讀過之后,連連點頭,“事已成。陶洪錫察覺不妙,連夜逃走,可是他的獨子卻在契丹太子府游玩未歸。少將軍當即設(shè)計,以陶洪錫幼子為餌,賺得陶洪錫和他長女來救,陶洪錫死于亂兵之手,臨死前命女兒射死幼子,女兒倒是逃了?!?/p>
一個文官模樣的人徐徐點頭,“此事算是成了。跑了一個婦道人家,也沒什么用?!迸月犞T人馬上附和。
契丹都城上京郊外無牙山,大雪撲人面。一位紅衣少女伏于懸崖壁上,緊緊抓住枯藤,正是陶洪錫得以逃脫的長女陶花。天色已晚,前來搜山的契丹兵呼喝著收隊下山。冬季的無牙山是一座雪山,行走不便,危機四伏,搜山也就只能草草看過而已。
天色漸漸晚了,陶花順著枯藤攀了上來,手腳已經(jīng)凍僵,只能摸索著理好衣服,裹緊了滿是血污泥水的紅襖,在風雪中下山。
因為心內(nèi)焦急,越走越快,到半山腰時腳下一阻,險些跌倒。低頭查看,竟是一個小孩倒在地上,瘦弱不堪,渾身僵硬,顯然已經(jīng)在這雪地中多時了。她探了探他鼻息,還活著,剛要伸手相救,隨即想起自己是在逃命途中,救醒了他,又如何安置?
陶花一咬牙,不顧而去。已走出快半里路,卻仍覺那孩子蒼白面孔似在眼前。一瞬間想起自己昨日親手射殺自己的幼弟,他的面孔也如那個孩子一樣,小小的,毫無血色,喊著:“姊姊!阿爸!”卻一聲也未啼哭。他們的父親一早就教過他們姐弟兩個:寧流血,不流淚。
陶花此時卻流了眼淚,拿袖子一抹眼角,又回上了山。
那孩子已全無知覺,她知道他命在旦夕,當即毫不猶豫解開衣服,將小孩捂入自己襖中。少女芳懷,本是多看一眼也不妥,此刻卻也顧不得了。
夜風陰冷,雪花漫天飄著。陶花凍得瑟瑟發(fā)抖,仰望蒼天,心中暗想:救了這個小孩,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離開上京,若是因此喪命在契丹,那這蒼天可真是不公!
小孩在她懷中慢慢醒了,漸漸看清楚四周。風刀霜劍,雨雪不仁,萬物都如芻狗,只有這一個懷抱,溫暖如春。
烏云緩緩被風吹散,雪花雖然沒停,月光卻已透了出來。那女子仰頭看著月亮,滿頭滿臉臟雪污泥,連容貌都看不清楚,只有一雙眼睛明澈似水,清爽得沒有一絲晦暗。天地間的污穢昏庸,到她眼里只剩下黑白分明。
她覺到他醒了,低下頭來。他向她一笑,虛弱,卻是溫柔。
她趕緊扶他起來,兩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默然在山上相互扶持著行走。
陶花本來是打算連夜趕路,可是看這小孩體力實在不支,就找了一個砍柴人歇腳的山洞進去。
她已經(jīng)累得筋骨欲斷,進去先倚在草堆上歇了一會兒,那小孩自己默不作聲在角落找到火褶子,生起了一堆火。陶花看他不過七八歲模樣,想自己七八歲時哪里會生柴火,知道他必然是生活困苦,于是伸手把他拉到身邊,“你先歇會兒,姑姑來。”
她這幾天來一直跟父親在一起,去救弟弟時,父親特地交待說漢話,以讓契丹兵聽不明白,這時隨口也就說了漢話。她自己并沒發(fā)覺,那小孩倒是看了她一眼,有點警惕。
陶花性格并不敏銳,她自幼練箭,眼里能看得住的就只有那一副弓箭,當下毫無察覺,接著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家在何處?”
那小孩眼神里的警惕猶疑慢慢散去,也用漢話回答:“我叫小滿,十一歲了。我沒有家,爹爹媽媽都死了?!?/p>
陶花這才反應過來兩人竟然說的都是漢話,不由一下子覺得親近起來。她看他十一歲的年紀,長得卻比自己十一歲的弟弟瘦小得多,微覺心酸地把他攬到懷里來。
小滿轉(zhuǎn)頭問她:“你是契丹人嗎?”
陶花立刻搖頭,“不是,我是周國子民。”父親時時要她牢記,一家人都是大周子民。
小滿點頭,“我也是周人,想回汴京去了?!?/p>
陶花欣慰微笑,“那咱們正可同路。”
兩人把山洞里的柴草攤開鋪在地上,和衣而眠,陶花看小滿衣服十分淡薄,就把他撈到自己身邊,裹在大紅襖里取暖,又覆了厚厚一層草在兩人腿上。
第二天一早兩人下山,辨明方向直奔南方而去。路上偶有遇見契丹兵,兩人小心謹慎,也沒惹上什么麻煩。契丹地廣人稀,到傍晚時才看見一座小鎮(zhèn),問了問叫做錫蘭,陶花想看看能不能買到馬匹,就帶著小滿進入小鎮(zhèn)尋找集市。
錫蘭是個冷清小鎮(zhèn),她本來料著多半買不到馬,卻是剛到集市邊上就看見一個年輕人牽著兩匹在叫賣,而且體形健壯,堪比戰(zhàn)馬。陶花高興地要上去問價,小滿扯住她,“姑姑,這是個偏僻小鎮(zhèn),卻有這么好的馬匹,我看咱們還是別招惹他。”
陶花想想覺得有些道理,兩人已經(jīng)快走到那年輕人跟前,她目不斜視地穿行過去,正看見對面走來兩個契丹兵。
陶花一愣之時,小滿已經(jīng)拉她到路對面的小桌子旁坐下,讓那兩個契丹兵從背后走過去。那兩個兵士停在了賣馬之人身旁,三人低聲說話。陶花側(cè)頭看一眼小滿,眼神中十分欣賞。這孩子雖然瘦小幼弱,心思卻比成人還要深沉,他剛剛的懷疑果然應驗了。
陶花側(cè)著的頭還未回轉(zhuǎn)時,就聽見對面有人大聲說:“貴不可言哪貴不可言!姑娘你的面相貴不可言!”
她轉(zhuǎn)回頭來,這才發(fā)覺這是個算卦的小攤鋪,對面坐著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先生,故意把胡子留得長及胸前。他身后掛著一面條副,氣勢飛揚地寫著幾個不認識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