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爭執(zhí)
月亮升上了樹梢。
陶花與小滿在帳中席地而坐,互道別后種種。說的都是機(jī)密大事,帳外的警戒線一直到了數(shù)十丈開外。
原來小滿是當(dāng)朝皇帝趙征的親生長子,本名趙恒岳,皇后于氏所出。老皇帝當(dāng)年選儲之時,本來是選了趙征的哥哥——長子趙齊,可惜趙齊無嗣,為了社稷安定,老皇帝命過繼一個族孫過去。當(dāng)時還是王妃的于氏覺得機(jī)會難得,盼望著兒子日后繼承大業(yè),就把小滿送了過去。沒想到趙齊和小滿兩人雙雙陷于契丹人之手,趙齊更是含恨病逝,反倒趙征繼承帝位?;屎笥谑闲哪類蹆?,不久也病逝,趙征于是立了寵妃田氏的兒子趙恒江為太子。
從此朝中分為兩派,一派審時度勢,擁順田家,力保太子;一派仍想著迎小滿回京,再圖后業(yè),這一派人中有趙齊的舊日擁戴者,有皇后于氏族黨,也有朝中舊臣,顧念老皇帝心愿。
小滿從契丹脫逃之時,早有人報(bào)信給了兩方。他雖是個小孩,卻因自幼陷于敵國而經(jīng)歷駁雜,素知人情險(xiǎn)惡,回來找開封府尹顧大人,是因?yàn)橼w齊對他說過顧大人是可托付之人。顧大人確實(shí)是想幫助小滿,但當(dāng)時皇帝并不在汴梁,田家的勢力正在暗中大肆搜捕小滿,而直爽的陶花對答又十分高調(diào),所以他只好演了一出假戲,將小滿打暈,對外說已被他打死。
皇帝回宮后與小滿相認(rèn),封為徽王,田家悔恨莫及,找個由頭殺了顧大人。不過,趙征知道兒子回來雖然歡喜,卻禁不住田妃在枕邊日夜吹風(fēng),小滿從小就困苦掙扎,跟生于安樂脾氣任性暴戾的親生父親也沒什么共性,兩人相處并不算好。期待趙征改嗣顯然無望,擁戴小滿的這些人于是蟄伏休養(yǎng),更隨小滿研習(xí)契丹軍事,以期將來有厚積薄發(fā)一日。
這次招安落霞是田家的主意,他們知道落霞山有許多江湖高人,慫恿皇帝讓小滿率本部親兵征伐,用心險(xiǎn)惡可見,小滿卻覺這是一個好的練兵機(jī)會,欣然前來。
陶花聽得天子家事如此復(fù)雜,不由微微嘆氣,她只覺若讓自己來應(yīng)付這些那是難比登天,此時看看小滿,頓時面露憐惜,“你受了這么多苦。逃命的時候,總想著你年紀(jì)小,要先顧著你,可是逃回來了,卻還是這樣?!闭f著右手撫上他的面孔。
小滿抬頭望住她,輕握她的右手,“這哪里是苦?看見百姓受難、逼上落霞,卻不得不興兵斬殺,那才是苦。還有,”他微微低了頭,“五年來每天都在想念姑姑,到處派人查訪,還是找不到,那……那種孤單,才是真苦。”
陶花微笑,“姑姑承你的情,我也一直內(nèi)疚,當(dāng)時沒能從顧大人手里把你救出來。以后,有我,有落霞山這么多好兄弟,你也就不會再孤單了?!?/p>
小滿知道她沒有聽明白,抬眼看了看她,“我早就知道,世上沒什么可全心依賴之人,即使親生父親也是一樣,所以我常常覺得孤單,多少人在身邊都是一樣。當(dāng)然,我對繼父,那是全心信任,因?yàn)槲覀儊y兵中共過生死;對你,也是一樣?!彼醋∷?,雙目炯炯,手上微微用力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卻看見她抬頭打了個哈欠。
陶花在契丹的生活遠(yuǎn)比小滿好,她的父親為一家老小性命歸降了求賢若渴的契丹皇帝,她又與契丹太子耶律瀾同歲,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多蒙他照應(yīng)。雖然經(jīng)歷了五年前一場巨變,卻又接著入了落霞山這個大家庭,所以她心思還是單純,并不理解這種連親生父親也不能信任的感受,自然也就不明白小滿對她的這份信任的份量。她困倦難掩,打完哈欠,只是隨意“嗯”了一聲。
小滿當(dāng)即收住話頭站起身來,幫她把床鋪理好,“你累了,在我?guī)だ镄菹?,我到別處去。”
他剛要出門,陶花一把扯住他,“差點(diǎn)忘了正事,我三哥呢?”
小滿頓住身形,先沒答話,回過頭來看見陶花滿面都是擔(dān)心的神色,不忍讓她如此,才趕緊開口,“他沒事。我拿你的箭問過他,也就不敢放他回去,怕對你不利?!?/p>
陶花含笑,“不會,我們拜過把子,都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p>
小滿微微沉吟,笑了笑,“既然生死與共,羅大俠又對你心心念念的好,怎么還沒嫁給他?”
陶花大笑著推他出門,“別瞎說!大人的事你不懂??烊ニ桑叶祭懒?。”
第二天一早,小滿拔營回汴梁,交待羅焰和何四帶同眾人到后山居住,避人耳目。陶花本來沒想過跟他回京城,卻禁不住他軟磨硬泡,只好同意。她先回山上取了隨身衣物,裝滿箭壺,而后跟大家告辭。正站在山路上依依惜別時,卻見一名官兵飛馬上山來找她。
山腳下,小滿在營帳中踱步,邊走邊說:“幽州軍情定是刻不容緩,不然秦將軍也不會飛鴿傳書給咱們,讓田太師知道又是大麻煩?!?/p>
旁邊的鄭伯點(diǎn)頭,“秦將軍沒有與契丹交過鋒,硬打也許能贏,卻必然損失慘重。好不容易拿到這十五萬大軍的虎符,如此損耗太過可惜。”
“是,田仲魁這只老狐貍,軍權(quán)一直抓得死死的。原本,虎符一直都是秦府掌控。秦家是開國功臣,一門忠烈,世代是我大周樞密使,就只有本朝,父皇多疑,太師專權(quán)?!?/p>
“那也正是為此,秦家才暗暗投效了王爺,將來必可助咱們與太子一支較量。”
“那,鄭伯您覺得誰可擔(dān)當(dāng)此行?”
“秦將軍說,契丹人用兵詭異,他知道咱們徽王府一直在演習(xí)契丹兵法,希望能找個熟悉契丹軍事的將領(lǐng)去助他,以期盡快退敵,又不至太過傷損所轄兵力。其實(shí)么,眼下有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小滿垂頭,“我知道,你是說姑姑,只是——”
鄭伯插話贊同,“陶姑娘在契丹十多年,熟悉那里的官員將領(lǐng)、行軍布陣;陶洪錫精通兵法,當(dāng)年在朝中便赫赫有名,他教養(yǎng)出來的女兒既然能上陣,就必然不同凡人?!?
“可是姑姑畢竟是女子,行軍打仗多有不便?!?/p>
鄭伯笑道:“我倒是覺得,此行女子會更方便些。那秦將軍的脾氣滿朝皆知,清高自負(fù),恁誰也不放在眼里。派人去指導(dǎo)他用兵?怕是不出三天就吵個劍拔弩張,倒是女子說話更易入耳些?!?/p>
小滿笑起來,“難不成到了最后,還得讓姑姑來使美人計(jì)?!?/p>
鄭伯卻未笑,正色說:“這美人計(jì)是三十六計(jì)之一,就是使出來也名正言順,大敵當(dāng)前,當(dāng)然是方方面面都要顧慮周全。更何況,咱們也早已在用了,此次出兵,若不是秦將軍以婚約相誘,田家又怎么肯交虎符給他。”
小滿點(diǎn)頭,“鄭伯你說的是,成大事不能顧慮太多。只不過,我不肯讓姑姑去戰(zhàn)陣冒險(xiǎn),她跟我才剛剛見面,昨天又經(jīng)歷苦戰(zhàn),元?dú)馍形椿謴?fù)……”
小滿還未說完,陶花一挑帳簾進(jìn)來,“誰說我元?dú)馕磸?fù)?不服就上來單挑,別在背后說話!”
陶花一直想找機(jī)會報(bào)仇,殺掉契丹皇帝耶律德昌,而要?dú)⑦@個馬上皇帝,就得先打敗契丹鐵騎軍。這回遇到如此良機(jī),當(dāng)然是不愿錯過,更有鄭伯在旁撐腰,兩人雙管齊下,小滿只好答應(yīng)了。
她想到是用人之時,又回山去叫何四和羅焰。羅焰擔(dān)心山上眾人安危,讓何四同陶花去;何四雖然一向不愿與官兵為伍,但聽到是契丹來犯,熱血男兒收拾了行裝就跟陶花啟程。
晚秋夕陽,朔風(fēng)古道,薄暮就要收盡最后那一點(diǎn)余光。
小滿送陶花直到幾十里路之外,最后是陶花受不了了,到了一處長亭,說:“就這里,你不能再往前了?!?/p>
小滿眼中布滿離別傷情,他摸了摸陶花牽著的白馬說:“不知道這‘飛雪踏’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
陶花卻是躊躇滿志一笑,“它當(dāng)然認(rèn)得。我也認(rèn)得,這里才是我的國家?!焙L(fēng)吹起她的紅衣,在滿天紅彩中獵獵舞動,她拱手向小滿和鄭伯一拜,“陶花告辭了,此番定傳捷報(bào)!”
小滿望著她,“姑姑,萬一有失,你也要好好的回來見我。”
陶花翻身上馬,“飛雪踏”前蹄騰空一聲長嘶,她回頭朗聲答道:“皮若不存,毛將焉附?陶花舍生忘死,也必退敵寇!”說罷韁繩一轉(zhuǎn),白馬紅衣,率眾絕塵而去。
一場大戰(zhàn)才剛剛結(jié)束,陶花、何四和幾個徽王府親兵,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往幽州。
到得城外但見己方軍隊(duì)營地縝密,秩序井然。正是晚飯時分,炊煙升起,來往繁忙,忙碌熱鬧卻絲毫不亂。陶花暗贊這帶兵之人有才,問過崗哨即被帶到元帥駐扎的主帳。
帳外豎著一桿大旗,迎了晚風(fēng)颯颯飄揚(yáng),陶花仰頭,見旗上寫著一個字,她卻不認(rèn)得漢字。父親是武將出身,又加上她是個女兒家,就沒有刻意教她;耶律瀾倒是有老師教,也叫過她一起去學(xué),她卻哪里有那個心性坐下來認(rèn)平時用不到的漢字,能認(rèn)幾句契丹文就不錯了。
崗哨見她看那旗幟半晌,不無驕傲說道:“這是秦將軍親筆,自然是好字。”
陶花一臉尷尬笑了笑,她懂什么書法,只是看了那字半天確認(rèn)不識得罷了。
不一會兒崗哨通稟完畢,帳內(nèi)有人出來,引她往帳后走去。
陶花跟著來人,漸漸聞到煙火味道,越來越重,到最后她忍不住嗆咳起來。狼狽之中聽見前面人說“到了”,她勉強(qiáng)忍住咳嗽,卻是沒忍住嗆出來的眼淚。一片迷蒙中向前看去,一行人正圍在火堆旁烤東西,地上斑駁血跡,想來是剛剛打獵所得。
人群中一位青年男子長身而起,一身白衣潔凈清爽,在煙火里沒有半點(diǎn)邋遢,未著片甲,布衣素袍在夕陽中十分寧靜。他走到陶花身前,等發(fā)覺是個女子時便遠(yuǎn)遠(yuǎn)停下,微微拱手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