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仍是冷著面孔,“爾朱榮的舊部為他報仇,殺進(jìn)國都洛陽,放縱手下兵士淫辱王妃公主,這等劣跡,也好在長公主面前提起么?”
陶花愣了片刻,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圓場了,只好轉(zhuǎn)開話題,“你們剛剛吵什么呢?吵到要拍桌子?!?/p>
小滿笑道:“秦將軍剛剛說天下不定,不娶家室,我們就說起了契丹吳越,說起敵人自然就拍桌子了?!?/p>
陶花抬頭看了秦文一眼,他卻低著頭不與自己目光相接,她等了半晌見他終究無語,于是點頭說:“天下疾苦,確實不宜談婚事?!?/p>
“不是不是,”小滿忙笑著解釋,“婚事早就訂下了,只是這婚期要再酌情商議。我當(dāng)然是希望你們盡快,我還等著把大周虎符交給我的小表弟呢?!彼m然封陶花為長公主,那是姊妹的輩份,但稱呼還是一直叫姑姑順口了,而姑姑的孩子當(dāng)然是他的小表弟。說著他向陶花一笑,又轉(zhuǎn)目去望秦文,神色瞬間變得嚴(yán)正。他已經(jīng)說得再明白不過——虎符,他是打算交給陶花的孩子。
秦文端然迎視他的目光,兩人誰都不說話。靜了有一會兒,秦文拿起酒杯向小滿遙遙微舉,一杯飲盡,而后淡淡一笑,斜斜挑目睨向陶花,“等他長大?今晚洞房不知能不能趕得及?!?/p>
陶花頃刻間面紅過耳,在他的目光中深深低下頭去,小滿卻是大怒道:“你敢調(diào)戲公主!”
陶花立刻抬頭,仍舊紅著面孔,語聲卻是不容辯駁:“小滿你說什么呢!”她把聲音放低些,“兩夫妻間說些私話兒,你一個小孩子多什么嘴!”
小滿沒答話,拿起剛剛被震歪到一邊的酒杯,斟滿了酒一飲而盡。
這一天把陶花累得不輕,往后幾天都是睡昏昏的,也沒再看見秦文。數(shù)日之后,鄭伯請?zhí)栈ㄈヌ锔?。田太師在朝中相熟之人眾多,談不上黨羽,多為門生幕僚,所以抄家之事選了陶花這樣跟他素不相識的人最合適。
陶花帶了小滿的親兵侍衛(wèi)過去,監(jiān)督著他們把東西一件件記錄入庫,家人則一個個押入牢中待審。正在院中看著眾侍衛(wèi)動作,忽聽得一聲嬌叱,一個女子自押解隊伍中沖出來撞向陶花。
陶花站得距離押解隊伍很近,而且正看向別處,毫無防備。兩邊侍衛(wèi)見這一隊都是女子,且都有繩索捆綁,也沒有太上心,結(jié)果施救不及,讓那人正正撞到陶花身上。
陶花被撞得跌倒在地,只覺胸口十分疼痛,早有侍衛(wèi)過來扶起陶花,剩下的上去拎起那女子,連著搧了好幾個耳光,那女子瞬間口唇流血。
陶花喝止眾人,走過去撥開她亂發(fā),但見眉目頗為熟悉,稍一尋思,便想起與在宮中見過的田妃頗為相似,是個嬌媚的美人。
旁邊的侍衛(wèi)過來告訴她:“這是田倩如,田仲魁的獨生女?!?/p>
陶花猛然省起,此女曾是秦文的未婚妻。但見她此時鬢發(fā)凌亂,口角不住往外滴血,曾經(jīng)的美貌佳人,如今十分可憐。
陶花知道她和秦文之事,自是秦文對不住這個姑娘,當(dāng)下也有憐惜之意,對左右說:“善待于她?!?/p>
田倩如冷哼一聲,“你這妖女,何必假仁假義!你害我家破人亡,幫趙恒岳弒父殺……”
陶花一伸手捏住她的嘴巴,阻住她的話,她狠狠咬住陶花的手,鮮血汩汩流下。
陶花面不改色,喝止兩旁要動手的侍衛(wèi):“你們別管!”說著把田倩如拖到房內(nèi)。
關(guān)上房門,她抽出手來。田倩如恨得很了,下了死力,一路都是血跡。
到了屋里嘴上空出來了,田倩如開始狠狠咒罵:“你這妖女擅使媚術(shù),騙得我夫君反叛朝廷、殺我家人,這些全都是要誅九族的罪行!天子駕薨?誰不知道是那趙恒岳殺了他!哼,你和那趙恒岳,倒是正好一對,弒父殺弟,禽獸所為!”
“弒父殺弟”這句話,直刺到陶花心中,這是她從十五歲便開始的夢魘。她不由后退幾步,半晌才回了一句:“沒有,我沒有殺我爹爹。我殺陶若,是不得已?!?/p>
田倩如斜著眼睛冷笑看她,“父親早就跟我講過你的身世。你陶氏一家,難道就你武功最高強?如何一家人慘死,只有你一個女流逃了出來?你未親手殺你父親,你父親也是因你而死!那趙恒岳弒君,難道還須親自動手不成?”
陶花又后退一步,呆立當(dāng)?shù)亍2诲e,假若當(dāng)日是她前去擋住追兵,讓父親逃跑,也許可以保住父親性命,而不是她一人孤孤單單活在這里受“弒父殺弟”的指責(zé)。可是——
“不成的,就算我擋住追兵,我爹爹也逃不出契丹。瀾哥哥能放得我走,卻未必會放爹爹走?!?/p>
“呵,不錯,我倒忘了,還有那契丹太子耶律瀾?!碧镔蝗缫а狼旋X,“父親對我說過,此次契丹退兵,契丹國內(nèi)有傳,是因你迷住了他們的太子。你這妖女,要害多少人才罷休?”田倩如一語未畢,竟然又直朝陶花撞了過來。只是這次陶花有了防備,一伸手擋住她,并未讓她近身。
她抵住田倩如的肩膀,定下心神,正色對她說:“倩如姑娘,你和秦文之事,是他對不住你,欺了你一番女兒心意??墒羌覈?,卻容不得你在這里胡言亂語。契丹退兵,是我等將士血戰(zhàn)而來。你父身為太師,總理朝中事務(wù),可是周國境內(nèi)怨聲載道,民不聊生,與契丹屢戰(zhàn)屢敗。這回幽州之戰(zhàn),若不是秦將軍相貌出眾些,被你田氏女兒看中,如何能夠率軍出征,一戰(zhàn)傳吉?!?/p>
陶花剛說到此,忽聽得背后房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一個身影疾步進(jìn)來。看見田倩如躬身在地,一路都是血跡,陶花正抵住她的肩膀,那人一把扶起田倩如,又看見她面上口唇受傷,他恨聲道:“你……你忍心如此對她!”
陶花驟逢變故,定了定神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秦文,見他神色十分冷峻,眼角眉梢都是怒意,陶花不由也覺委屈生氣,皺眉道:“我沒有碰她?!?/p>
秦文冷冷看著她,“我剛聽說你來抄田家,就飛馬趕來,想讓你對她寬容些,沒想到還是晚了。她一個婦道人家,什么也不懂,你把她打成這樣干什么!”
陶花抬起頭狠狠瞪了秦文一眼,再不愿解釋,也羞于在田倩如面前一點點分辯,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出門,上馬飛奔而去。
一路上她越想越是委屈,越想越是生氣,從寧致遠(yuǎn)的畫卷,到婚事遇阻,再到今日無端受責(zé)。回到宮內(nèi),氣憤仍無從排遣,她在世間已無親屬,只有小滿和羅焰算是親人一樣,當(dāng)下連想也未想就直奔小滿的居處長寧宮而去。
到了門前,她心中難過懶得理會旁人,推門而入。幾個侍從急忙攔阻,卻又不敢碰她身形,只能大呼小叫圍著她跟進(jìn)去。到了內(nèi)室,臥榻已可看見時,那幾個侍從卻不敢進(jìn)了,全都退出去。
陶花一路叫著“小滿”走入長寧宮內(nèi)室,但見帳幕低垂,窗戶緊閉,室內(nèi)一地散落的衣飾,角落里一柱檀香靜日生煙,與室內(nèi)一股汗?jié)裎兜阑旌显谝黄稹KD覺有些異樣,腳步緩下來,卻懵懵懂懂并沒有停住,直走到那帳幕前。
陶花停在榻前,倒是沒有莽撞到直接掀開帳幕,只是停在那里,似覺十分不妥,又不知該如何安置。
小滿掀開帷帳一角,慌張叫了聲“姑姑,你怎么來了”,陶花無可避免地看見帳內(nèi)有一女子仰臥,內(nèi)心一陣驚跳,頓時連耳朵根都紅透,轉(zhuǎn)身出去。
剛走到外廳門口,小滿披著一件袍子追出來,一手拉住衣帶,一手抓住陶花,急急叫聲:“姑姑別走。”
陶花這一刻功夫已經(jīng)想明白,剛剛的震驚也已經(jīng)褪去。小滿已不是小孩,雖然耽于國事動蕩還未明媒正娶,在這宮廷之中卻女侍眾多。他貴為少年天子,此事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只是自己剛剛因為負(fù)氣而過于莽撞,驚破了這一對鴛侶。
陶花覺得十分歉疚,側(cè)頭柔聲道:“是姑姑魯莽了,我……我就是有點難過,沒什么大事?!?/p>
她的本意是說:因為自己難過,所以魯莽闖了進(jìn)來。沒想到小滿也在驚惶之中,會錯了她的意,以為她是說看見此事才難過。他緊緊拉住陶花,急急說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姑姑你別難過?!?/p>
陶花一時覺得莫名其妙,想說這是人之常情,又羞于啟齒,于是輕輕推他手臂想邁步出門。小滿卻牢牢抓住,怎么也不松手放脫。陶花回頭望室內(nèi)一眼,嗔道:“你不去安頓人家姑娘,在這里扯著我干什么。”
小滿立刻朝內(nèi)室高聲叫道:“曉虹,快過來拜見姑姑?!笔覂?nèi)有人低低應(yīng)了一聲,而后就是悉悉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陶花只覺尷尬,皺眉低聲道:“不用見了?!闭f著就要出門。小滿仍不肯放脫,陶花使力一推,手上被田倩如咬破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小滿大驚松手,“姑姑你怎么了?”
陶花趁他松手將他向內(nèi)室方向用力一推,不答話閃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