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我空著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餓得真難受。在孩子的肚子里，饑餓的感覺比大人要痛切得多。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哪，好像有多少個無形的牙齒在咬嚙我的胃。我看見街上有幾個小飯館，兜里也有幾毛錢?？墒悄悄觐^，沒有糧票光有錢，只能餓死。

我正饑腸轆轆在街上走，猛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問我：“你這么快就吃完飯了嗎？”我把頭抬起來一看，正是妖妖。她滿心快活的樣子，正說明她不唯沒把中午挨了一頓訓(xùn)放在心上，而且剛剛吃了一頓稱心如意的午飯。我說：“吃了，吃了一頓閉門羹！”你別笑，老王。我從四年級開始，說起話來有些同學(xué)就聽不懂了。經(jīng)常一句話出來，“其中有不解語”，然后就解釋，大家依然不懂，最后我自己也糊涂了。就是這樣。

然后妖妖就問我：“那么你沒吃中午飯吧？啊，肚子里有什么感覺？”老王，你想想，哪兒見過這么卑鄙的人？她還是個五年級小學(xué)生呢！我氣壞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覺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說：“你別生氣，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飯呢?！?/p>

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說：“不去不去，我等著晚上吃吧?！?/p>

“你別怕，我們家里沒有人?！薄安徊徊唬?！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有點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鐘頭呢。尤其是晚飯前準(zhǔn)得訓(xùn)我，餓著肚子挨訓(xùn)那可太難受啦。當(dāng)然我那時很不習(xí)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著她走進(jìn)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后，終于到了后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里聽著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羨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jìn)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說了聲“請進(jìn)”。

可是她家里多干凈啊。一般來說，小學(xué)生剛到別人家里是很拘謹(jǐn)?shù)模孟褡酪伟宓识紩豢凇？墒撬依锞秃茏屛曳判?。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柜，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xué)生駭然的。它們好像老是板著臉，好像對我們發(fā)出無聲的呵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

可是她家里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得很。大窗戶采光很多，四壁白墻在發(fā)著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yuǎn)。

她領(lǐng)我走進(jìn)里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折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啊啊，沒有桌布。老王，你笑什么！然后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們家是上海人，十一?；ㄉ滓彩⒘艘坏?，我當(dāng)時數(shù)了，一個碟子就是只有十一?；ㄉ?。其他像兩塊咸魚、幾塊豆腐干、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nèi)容盛下。然后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溫瓶里倒出一大碗湯，最后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說：

“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p>

“對對，很熱很熱?！蔽铱邶X不清地回答。因為嘴里塞了很多東西。

她看見我沒命地朝嘴里塞東西就不逗我說話了，坐在床上玩弄辮子。后來干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里看。

過了不到三分鐘，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說：“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么快?！薄安恍?，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面說沒事，一面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jīng)在發(fā)痛了。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談到自己的父母兇不兇。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

忽然我看到窗戶跟前有個鬧鐘，嚇得一下跳起來：

“哎呀，快三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