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察了女刺客的用意,人手全部集中在小街的另一側(cè),這邊只有蘇晉安、易小冉和大鴻臚卿三個人,女刺客和大鴻臚卿之間再沒有任何障礙。女刺客其實早就可以從冰上起身,但她沒有,她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
女刺客嘶聲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濺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飛揚。她急速逼近大鴻臚卿,蘇晉安臉色微變,一手把易小冉推向一邊,一手拔刀。
“守在大鴻臚卿身邊!”蘇晉安對易小冉下令。
易小冉不由自主了服從了他的命令,死死攥著短刀靠近大鴻臚卿,此刻這個位高權(quán)重的男人只能扶著副車瑟瑟發(fā)抖。蘇晉安沉重地喘息幾聲,拖步向前,女刺客和他之間只剩下不過二十步的距離。原子澈他們已經(jīng)放棄了殺戮回來救援,但是他們在冰面上一樣跑不快,他們已經(jīng)幫不上蘇晉安了。能保護大鴻臚卿和蘇晉安自己的,只剩下他手里這柄弧刀。
蘇晉安的喘息聲越發(fā)地大,像是鐵匠爐上破舊的風箱被全力拉動,易小冉幾乎懷疑他的肺要裂開了。與此同時,蘇晉安仿佛不勝重負,手里那柄刀都舉不起來了,刀尖無力地拖在地下,步履艱難。
只有正面對著他的女刺客能看見蘇晉安的眼睛,那雙眼睛微微瞇起,之后竟然闔上了。
蘇晉安完成了呼吸,睜開眼睛。他睜眼的瞬間就像是鐵刀在陽光下猛地被抽了出來,猙獰的光直刺人眼。女刺客藏劍在腋下,蘇晉安看不見她的劍鋒,無法判斷她出手的角度,這會是絕殺的一劍。蘇晉安猛地踏上一步……就是這一步他在冰上一滑,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撲倒,平貼在冰面上對著女刺客滑去。
易小冉的心幾乎從嘴里跳出來。
女刺客的腋下閃過一道弧光,她和蘇晉安擦過,鐵劍對準蘇晉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極快,人眼難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見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鐵劍插地,半跪在蘇晉安背后。蘇晉安慢慢地爬了起來,他的腳下是一攤黏稠的血,血里有兩條……小腿!
易小冉這才醒悟到那個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雙嫵媚而矯健的長腿在擦身而過的瞬間齊膝斷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鮮血流淌,沒人能想象一個女人受了這么重的傷卻沒有發(fā)出任何呻吟。蘇晉安佝僂著背,低聲喘息,他和女刺客無聲地對視。
“很好?!边@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話,她舉起鐵劍直刺自己的喉嚨。
蘇晉安沒有時間阻止她,劍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開在地獄里的、絕麗的花。
蘇晉安擦拭著佩刀,緩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們又轉(zhuǎn)身回去解決那些試圖趁機逃走的刺客。易小冉遠遠地看著那些人影閃動,讓他想到地獄里的妖魔們撕扯著人的靈魂爭相吞噬。哀嚎聲漸漸低落下去,毫無疑問地,緹衛(wèi)取得了這一晚戰(zhàn)斗的勝利。
蘇晉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沒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個女刺客,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羅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來的,一些可憐又無謂的人,想賺錢,又想攤上勤王的好名聲,都在這里送掉了命。”
易小冉看著那個女刺客的尸體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樣的?”蘇晉安問。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樓閣連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p>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樣了,每當夜深人靜,刺客們就出來活動,他們以勤王之名刺殺大臣,在他們的尸體上留下字條,說某某某效忠辰月,禍國亂政,義黨誅殺以儆效尤。早晨醒來,人們走出家門,也許就看見門前路上大攤大攤的血?!碧K晉安說,“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這里是恐懼之都,驚悚之城,陽光退去的時候,大街小巷里游蕩著新死的鬼魂?!?/p>
“你想說什么?”易小冉問。
蘇晉安轉(zhuǎn)身,以刀柄指著遠處的黑暗:“只隔一個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宮,坐在那座宮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們叫他皇帝。其實皇帝是誰,推行什么樣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聽從,奉他為皇帝。如果這世上人心變動,誰也不信皇帝,就會互相攻殺,一盤散沙,會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讓所有人都記住什么是他們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樂業(yè)的平安時代?!?/p>
“即使皇帝做錯了,我們也得原諒他?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們也不能懷疑?”易小冉這么說著,意識到自己在頑抗。
“沒人能不讓你懷疑,可是你現(xiàn)在回頭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經(jīng)漫到了你腳下?!?/p>
易小冉回頭,黎明前的黑暗里,濃腥的鮮血正在冰面上緩緩地流淌,向他逼近。遠處的尸骸交疊著,裂開的胸口里露出慘白的肋骨,這場面讓他有種惡心得要吐的感覺。
“那邊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著另外一個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個人的名字。”蘇晉安又指向另一個方向。
“古倫俄?!币仔∪秸f。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這個世上沒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樣。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真實的辰月教宗古倫俄,和市井里的傳聞不同。他很沉默,永遠都只是孤單地坐在祭殿深處,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個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沒有妻子,沒有子女,也沒有朋友;不愛音樂,不愛美食,不接近女人,還是個盲人。有時候我也很詫異一個人怎么能那么孤獨地活在這世上,但我知道這樣一個人肯定不是因為對王權(quán)有著什么樣的貪欲而踏入帝都的。也許他是個禍國的妖孽,也許他想拯救這個墮落的時代。至少對我而言,”蘇晉安輕輕地嘆了一口,“他比天羅更可信些?!?/p>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羅。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币仔∪綋u頭。
“那么作為旁觀者,你覺得天羅能夠戰(zhàn)勝辰月么?你剛才看見的,是緹衛(wèi)一衛(wèi)長,也是辰月陰教長范雨時。你看見了他的力量,據(jù)說陽教長雷枯火的力量還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術(shù)上可以逼近他們的人也不少。無論義黨高喊什么口號,他們永遠只是些見不得光的鼴鼠,他們在妓院里聚集討論勤王大業(yè),趁著天黑殺人。可他們至今沒有找出任何辦法來堂堂正正地迎擊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個被冰棱碎片擊中的刺客,身上一陣陣發(fā)涼,覺得那些霜毛正從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長。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權(quán)力被奪走,但是他們不知道如何取得勝利,他們的敵人太強大,他們只是在頑抗。這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抗爭,死的人越多,積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驅(qū)使人去做瘋狂的事。唐國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羅山堂過從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個高貴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這場斗爭將繼續(xù)下去,所謂的義黨把越來越多的人命送到我們的刀口上來,損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來。我們每殺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們的刀鋒也損傷得厲害,我們的同伴也有倒下的?!碧K晉安頓了頓,“你上過戰(zhàn)場么?”
易小冉搖搖頭。
“我上過,在成為緹衛(wèi)前,我原本是個軍人?!碧K晉安輕聲說,“上過戰(zhàn)場的人,對這天下的看法會改變的。我曾親眼看著兩軍交戰(zhàn),雙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軍,那些年輕人就在鋒線上砍殺,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沖上來,踩著前面人的尸體,血積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幾百個人,才能勉強把戰(zhàn)線往前推幾十步,但是下一刻,敵人又會投入幾百人進來,再把戰(zhàn)線推回來。那時候用來戰(zhàn)斗的根本不是刀劍,是人的血肉,那條對峙的鋒線就像妖魔的嘴,把一個個年輕人生吞活剝?!彼p輕嘆了口氣,“你覺得,帝都現(xiàn)在是不是就像一張妖魔的嘴?”
易小冉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斷……”蘇晉安緩緩地問,“要拯救萬民于水火,是不是該終結(jié)這亂世?誰能終結(jié)亂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殺人的天羅?還是我們這些緹衛(wèi)?”
“大人?”蘇晉安猛地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