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舉的一句話,把蘋下沉的心又撈到原來的位置上。
“你回四季春吧……蘋妹?!?
“……”
“我娘說你聰明,手巧,回四季春學刺繡會成為東京刺繡絕人的。”
“我不愛學刺繡。”
“可你不能學戲呀。第四巷是東京的啥地場?妓巷!學繡你才會有出息?!?
“我要啥兒出息啊,我就要學戲。”
“戲又不是大煙……你斷就斷掉了。學繡才是你一輩子的事?!?
蘋終于站了起來,目光冷冷的。
“還有事沒有?”
奔舉也站起來。
“我娘說你最好還是回鋪里。”
“算了……你對張姨說,我愛戲,不回?!?
說完,蘋扭身走了。這當兒,太陽光慢慢減弱,照在地上,就像遠處艱難地映照過來的火光,有顏色,沒熱量。蘋感到?jīng)鲆鈴牡叵律鰜恚瑵B進了骨子里。她走得不快,好像有什么猶豫,其實什么猶豫也沒有,只是清唱時用力過大,現(xiàn)在感到累了。
奔舉在她身后遲疑一下,“蘋妹!”叫了一聲,就追了過來。
“你學戲可以,為啥不跟著梨園班子學!”
蘋站住。
“我有娘在家里,我不能離開我娘、離開東京隨著梨園跑天下?!?
奔舉啞然。
蘋走了,步子比剛才快了許多。
十三
“就這樣定下吧?!痹迫咐习逭f。
蘋姐不吭聲。
“并不要你干那種事。你只要每天到書寓來,有人到我們這請陪客時,你就去出趟堂差,給他們唱幾段,倒倒酒……也就行了。冬天客少,我去梨園請個老師,把你的祥符調(diào)再提高提高。你什么都可誤掉,但不能誤了你的金嗓子呀。”
她依舊不吭。
這時候,作為蘋,已經(jīng)到了兩難時候。答應下來,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藝妓。不答應,生活上的困難還是小事,唱就要因此中斷了。
“以后再說吧?!?
蘋說了這句話,也就是答應下了老板。她終于很明白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在老板這方面,為什么緊盯著蘋不放,自有他的原因。民初前后的妓女來源,純是由江南大城市來東京經(jīng)營書寓的老板帶來的姑娘,她們多是揚州人,團結很好,東京人稱其為揚州幫。雅稱是揚州班子。然由于口音關系,總不能滿足北方客人的需求。尤其北方商人要找陪客出去游覽時,南方姑娘就顯得十分拙笨──這影響了老板的生意。蘋不僅是北方人,還是東京人,且姿色、技藝都還不錯,當然是最難得的人選。在有的書寓,老板聰明,早就物色下了中州姑娘,甚至都已形成了中州幫或中州班子。而中州姑娘的來源則比較復雜,有的是官僚巨商家中的姨太太或丫環(huán)私生拋棄的女嬰,老板收養(yǎng)至十一、十二歲,視姿色俊丑,決定去留。姿色好者教以應酬答對,局騙媚術。目染耳習,潛移默化,成為自然,很愿接客。如若嗓音清麗,還可資造就,傳習彈唱,使其身價倍增,稱為養(yǎng)女。這是最好的搖錢樹。丑者就轉賣當?shù)囟?、三窯子或西安、濟南等地。有的姑娘是家境所迫,不得不賣妻售女,訂成合同,券分死契、活契,死契即終身為老板所有,殺生予奪,父母及其本人均無干涉自由?;钇踉谫u身字據(jù)上,書明身價數(shù)目,議定年限,到時還可原價贖身。再有的是自愿請求加入,這要求有一定姿色,年齡適當,大都夜來晝?nèi)ィ罨餇I業(yè)。這些姑娘中,第四巷有相當一批數(shù)目,但很少有像蘋這樣好的條件的。而且都是自然條件,一來就可經(jīng)營,一點兒也不需書寓再花錢造就。
“蘋,”老板說,“你要拿定主意啊。”
“我會拿定主意的?!碧O說,聽口氣好像她準備用很長時間思索一下,可老板離她要走時,她卻接著道:“就這樣定下吧,但月內(nèi)你得去梨園請一個老師來。”
老板轉過身,斬釘截鐵似地道:“最長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事情其實很簡單,蘋這樣就算正式進了云雀書寓。不同的是,別的姑娘都把白天當夜間,把夜間當白天。而她卻是把白天當白天,把夜間當夜間。上班一樣,天亮來了,天黑走了。
三天以后,她出了一次堂差。洛陽來了幾個山貨商人,帶了很多獸皮,和武漢的幾個商人在“云天大飯莊”洽談,請她去唱了幾段。洛陽人都很正派,規(guī)規(guī)矩矩。武漢人聽不很懂祥符調(diào),心在生意上,也沒向她動手動腳。倒酒時除了有幾個多看她幾眼外,沒發(fā)生意外。酒散時,生意成了,一位洛陽客叫她坐下來。
“你叫啥?”
“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