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生,好吃嗎?”
他說:“好吃,比肉好吃哩?!?/p>
我說:“爹要革命哩,革命成功了,爹叫你天天吃點心?!?/p>
孩娃就不解地抬頭望著我。
我就如大人物樣拍拍他的頭。這時候,程家的夫子寺廟就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了。那古磚青瓦蓋起的高門樓,門樓下如籃一樣大的“程寺”兩個涂金字,和字下的紅漆大釘門,它們不知道它們?nèi)蘸髮⒁獨г谖沂掷?,還依舊毫無收斂地散發(fā)的涼氣沿街朝我打過來。這時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情愛正在那廟里等著我,到廟前我連衣服、扣兒都沒整,剛才折點心包兒時,那油污都還沾在我手上。一切都是毫無準備的,都是命運像壘塔一樣把磚瓦在那擺好的。我從廟院的圍墻前面走過去,那如線一樣筆直的磚縫連綴著十幾斤重的方磚朝我身后移過去,然后那程寺的大門就到了,門口蹲臥的兩個石獅子就朝我迎來了。我把手上的油朝那獅子頭上擦了擦,孩娃就把我的手用力拉了拉,小心地朝身后望了望。
我說:“紅生,擦吧,不怕,爹要革命哩?!?/p>
孩娃搖搖頭,把手在褲子上擦凈了。
我說:“怕啥?爹要革命哩?!?/p>
我們父子就跨進了程寺的前節(jié)大院里。前節(jié)大院腳地上是方方正正的八寸磚,從欞星門至承敬門的那段路面上,已經(jīng)被世代的程家后人燒香磕頭時踩出了深深的腳痕兒,而那路兩邊上幾棵鉆天的古柏綠綠旺旺,樹蔭把院落遮得沒了多少日頭地。樹根把方磚脹鼓得破破裂裂,在那樹蔭下,方磚總是呈出潮濕的黑顏色,有苔蘚在磚上結(jié)出綠茸茸的一層兒,磚縫中又長出許多碎青草,使那地面看上去年邁體不弱,充滿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顏色和味道,叫人感到清寂、神秘的壓迫和剝削。我扯著我孩娃的手在那磚上走,他四處張望著,小手上有一絲一絲被寺廟驚嚇的涼。院子東西兩側(cè)春風亭和立雪閣的房梁和立柱上,那些褪色的畫龍和神魔,還有黃色粉底畫的老虎和獅子,這時候都正在張牙舞爪地朝著我們看。
我說:“紅生,你怕嗎?”
他朝我搖了一下頭,手卻把我的指頭捏得更緊了。
我說:“別怕,有一天爹會把這些都砸了。”
孩娃不信地望著我。
我說:“不破就不立。長大你就懂爹的話了呢。”
孩娃更加迷惑地看著我。
這時候——許多年過去以后,回想起來,我都覺得那個時候是我一生最為神秘的一會兒,最為動人、永恒的一會兒。日后,許多年,和她在一起驚天動地的愛,天塌地陷的恨,都沒那一刻使我感到奇妙和難忘,沒有那種神秘莫測、動人心弦的溫暖、美妙,如神水一樣在我心中滴滴答答流。我一輩子沒有見過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可我想我就是真的見了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親自給我倒了一杯水,江青同志親自給我燒了一碗荷包蛋,那種感覺也沒有那一刻來得動人和深刻哩。毛主席倒的水喝了也是水,江青燒的荷包蛋吃了也是一個水煮蛋。可是那一刻,那神奇和美妙,有啥兒能比呢?天大地大沒有黨的恩情大,水深海深沒有那時候的印象深。
我聽到了腳步響。腳步聲如苔蘚飄在了寺院樣,濕潤潤、沉甸甸,卻還是在半空里慢慢悠悠飄。因為那程寺的空曠和靜寂,因為那寺廟除了老鎮(zhèn)長所守的清靜外,其余再沒有別人了。不到過年過節(jié),不到程顥、程頤的誕辰或周年,那寺廟極少有人跨進去,也極少有人被賦予權(quán)力隨便踏進去。聽那腳步聲似乎不是一個人,雜里拉沓,好像最少有兩個。我抬起頭朝承敬門那兒望過去,看見那腳步聲深黑如漆,有一股霉腐的味兒夾在腳步的聲音里,一高一低,還有如吟如唱說話聲。
我抬起頭。
我看見了她。她一只手里扯著一個三歲的女孩娃,另一手里提了一個鋁制的三層圓飯盒,衣服還是那件粉紅色的滌良衫,鞋也還是那雙金黃鋁扣兒的方口絨布鞋,褲也還是那條自己剪制的假軍褲。一切都和三天前在城郊鐵道上初遇時的一模樣,秀臉上有淡淡一層勞累和憂愁,使她那細膩的皮膚上顯出薄薄一層病黃色。承敬門沒有程寺大門那么大,可那門圍三邊的每一塊磚上都有燒的蓮花紋,連在一塊兒,像一條蓮藤掛在承敬門的門框上。她就立在那門框下,嘴還半張半合著,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從門框下和她的頭上望過去,能看見中節(jié)院里的葡萄架葉子還未成,卻已經(jīng)遮天蔽日得把院子罩嚴了,這使她在那門框里,像鑲在暗淡背景中的一幅畫。她真的就像一幅畫。那些年誰說誰好、誰說誰秀都只能比喻她像一幅畫,沒有別的比喻能說出她那當兒的秀氣和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