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和張老師過往日漸甚密,有人以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黃黃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節(jié)的時候。臺子地知青點的他們,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臘月,有條件的便早早打點行李,回省會過團圓年去了。這里的所謂條件,就是路費盤纏,一來一回,火車汽車,車費要花二十多元。加之過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當(dāng)然不可以兩手空空,雖然鄉(xiāng)下買不到什么好的東西,可帶點大棗、核桃、板栗之類的土特產(chǎn),細(xì)加劃算,沒有十元二十元,也難以拿它下來。倘若再買一斤木耳什么,沒有八十元錢的開支,決然打發(fā)不了一趟回家過年的需須。五年以后,人們說八十元錢,就如說自己丟了一支鋼筆;十年以后,再說八十元錢,在省城也就是一盤菜錢。然在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歲月,誰家有輛自行車,便是上等的富余人家。藉此可想,八十元錢對于一個下鄉(xiāng)的知青,實則是一筆巨額開支。而家里那邊,母親因病早故,父親是一家煤廠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閑蕩著待業(yè),如此貧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筆額外的負(fù)擔(dān)。父親來信說,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來過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兒都是一樣,一副對聯(lián)就算過了一個春節(jié)。梅讀這封家信的時候,暗自哭了許久,和狐貍說起此事,語氣卻淡得如水。她說你走吧,我不回了,來回的汽車火車,我受不了暈車那個滋味。說時是在女知青宿舍,黃黃被梅抱在懷里,摟得十分暖和,它望著她的臉,如望著一湖平靜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澀的隱含,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了。狐貍說你是因為錢吧,這樣由我把你車票買了,好壞我父母各給我寄了一百。
梅說:“我家也給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回去。”
狐貍說:“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這何苦,狐貍說不能把你一人留在鄉(xiāng)下呀。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梅說這兒有吃有住,倒還清凈。如此,狐貍便同其余一道走了,落梅一個孤零,獨自守著臺子地的知青房。春節(jié)下了大雪,漫天飄舞,銀白世界,溝溝壑壑都堆著白的顏色。梅原本也是準(zhǔn)備了過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這場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獨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邊抱著黃黃,便倍感人生的孤冷,有時候,淚會愴然而下,滴在黃黃的頭上。黃黃由此,也領(lǐng)略了人世滄桑。梅索性不做飯了,它就陪她餓著,有時一天無食,也沒有一聲叫餓。可沒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張家營子喜慶的鞭炮聲斷斷續(xù)續(xù)。各戶人家,都開始在門上貼了大紅對聯(lián),在門框上方兩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見的香爐,也都不知從哪取了出來,裝滿黃沙、紅土,或以小米代沙,將毛主席的偉像請到一邊,把祖宗的牌位遺像放在原先偉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兩者并列起來,平等于桌上,燃起了三炷草香,插在香爐,青煙繚繚。而知青點這兒,梅在床上,扯被子蓋了雙腿,依偎著枕頭,默默地半坐半躺,雙眼茫茫地瞅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任孤獨冷寞,烏云樣壓在屋頂,侵入屋里,籠罩著自己。就這個當(dāng)兒,黃黃從她身邊離開了,不久黃黃領(lǐng)著張老師的母親走了來。來請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餃。
梅便去了。
走出知青房時,梅才看見張老師原來一直立在門外的雪地,飄落的雪花將他埋成一個白絨絨的雪人。他的雙手端一盆糨糊,凍得紅光亮亮,和周圍的銀色相襯得十分艷明,仿佛白的紅的都是一種假的顏色。至此,梅才看見,知青點的各門,都有對聯(lián)貼著,內(nèi)容嗎,自然是那個社會與時代慣用的春聯(lián),如:抓革命促生產(chǎn)欣欣向榮,斗私字樹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鄉(xiāng)紅心一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類。可梅這門框的聯(lián)句,意味卻忽然變了。
上山易下山難山陡崖峭
入世易出世難好自為之
橫批是:
豁達(dá)人生
梅將這春聯(lián)低聲吟了一遍,不覺凄然心動。說是你寫的天元?張老師說抄人家的。梅說字不錯,擱解放前,你可以上街賣字。張老師臉上紅了,便結(jié)伴往村里走去。然僅此幾句,大有靈性的黃黃,已經(jīng)從那語氣中聽出梅對他的尊敬,深情厚誼是談不上的,可說薄淡卻是顯然的不確。及至走進村莊,梅看到各家各戶的門聯(lián),都是出自張老師之手,且內(nèi)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話,譬如:不圖家境余富,只求門第書香;鄉(xiāng)壤人家鄉(xiāng)壤人心鄉(xiāng)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說起來也都是抄寫書聯(lián)上的字句,可在這抄寫之中,也就顯出了張?zhí)煸牟环玻裁撮T、什么人家,寫了相應(yīng)的句子,而不是隨便的紅紙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說那字,在城里非書香門第,決然找不到有人寫得如此蒼勁。更不要說這個時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們這批下鄉(xiāng)知青中,即便擴大到她那個高中學(xué)校的老師同學(xué),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筆的。從村街上走過,你如同走在張?zhí)煸佬g(shù)作品展的長廊里。只可惜他是生在鄉(xiāng)間,又在這個非常年月。如長于都市,換一期時代,焉知他就不會成就了一番事業(yè)?
梅說:“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張老師說:“農(nóng)村也沒有啥兒不好。”
長長地嘆下一氣,梅不再說啥,穿街而過,到張老師家去了。這一問一答,一聲長嘆,黃黃已經(jīng)神會了那其中滋味的澀苦。它不時地在雪地跑著扭頭,望望張老師,又望望女主人,在他倆的腿上蹭來蹭去,親昵于中,陌生人看見,只能以為這人與黃黃,還有隨后的那人,是一個家庭必然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