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了,又想起了黃黃去年的一場災(zāi)難。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又睡了過去。是雪光還是月光,在窗上走來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來回移動。人疲得如剛從鬼門關(guān)掙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沒有蹬到床頭的黃黃,翻身方見黃黃在床下站著。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在自己身上,一點也找不到活著的理由,于是就從被窩扯出胳膊,向黃黃招招手。
黃黃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趴,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緩緩移動它老瘦的身子,一搖一晃來到床前,溫順親昵地舔著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黃黃。
不停地撫摸著黃黃的頭想,的確是可惜人不如黃黃。
去年秋天時候,樹葉飄零,滿地黃風(fēng),自早至晚,都透著初冬的寒氣。那一天,兒子百日祭奠,張老師強打精神去小學(xué)撿起停課的學(xué)業(yè),苦苦講了半天語文和數(shù)學(xué),放學(xué)坐在校門口歇想,想著往日有梅同伴到?;蚧丶?,一路上言語為伴,至村頭又見母親老遠在門口張望,是何等溫暖的一戶人家,卻在轉(zhuǎn)眼之間,天塌地陷地降臨災(zāi)難。那些時刻,他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一些死的念頭。死的念頭金光閃爍照亮許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寶山,常常在無意之間,跟著那念頭走進寶山挖掘。正被念頭所迷的當兒,看見一群村人,在對面山梁上追著一條狗。人已經(jīng)跑乏,不斷一個一個掉隊,爬上一道坡時,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靜可遠聽滴水。除了偶有幾聲鴉的黑叫,毫無別樣聲息。坐著,仿佛聽見人在身下罵罵咧咧,說媽的,這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從沒見過這么耐活的畜生。還有人的喘息,滿帶了汗水滴落的聲音。坐在校前的崗上,依著滿枝掛紅的柿樹,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塊兒紫一塊兒流進耳里。對面的梁子比腳下的崗地低矮許多,讓目光跳過一條窄溝,隱可看見那梁上的風(fēng)景。太陽在對面爽爽朗朗。山梁在日光中黃成一團,有模糊的反光照著。脫險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條狐貍,尾巴又細又長夾在后腿,站著驚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學(xué)這邊,久久地一動不動。放學(xué)的學(xué)生早已在山上丟失散盡,校門嚴嚴地閉著。過了一陣,那狗突然轉(zhuǎn)了半個身子,便極清晰地看見,狗的肚上插進一樣?xùn)|西,長長的把柄在它肚上掛著,另一端在地上。仿佛還能看見,鮮血順著把柄,如山泉一樣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黃之中,浸流出一條殷紅的小溪,在梁上潺潺。因為塵土太多,總也流不遠去。最后的模樣,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無水的渠道,中間被沖出淺淺的溝痕,兩邊起了兩條平行的壩埂。沒有順把柄流出的血,將狗肚下的毛兒粘成一撮一撮,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點點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陽雨,不見天陰,卻有了一陣落雨,過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圓窩。仔細地盯著梁上的狗看,能看見許多新奇。梁上的玄黃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顏色,可是看著看著,狗卻轉(zhuǎn)身走了。
朝著張家營的方向。
打下一個愣怔,慌忙越過面前的溝溪。追狗的人已經(jīng)去了。溪岸水留下他們洗手洗臉的痕跡。爬至山梁,果然見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著張家營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血滴,仿佛隨路而落的一行紅色小花。追著花朵走去,到一個拐彎的地方,見路邊落著一把三齒的糞叉,叉柄上滿是未及風(fēng)干的血跡,而那三個鐵齒上,有一個還掛了小棗樣一塊紅肉。在叉齒邊上,有一攤水潑樣的血地,散發(fā)著濃烈潮濕的腥氣。在血攤邊站了一會,顧不了許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腳步匆匆,如追趕一個飛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進了張家營。一向沒有那樣的匆忙,一向沒有那樣急切的腳步,趕到家里,果然見黃黃臥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著向南的大門。那時候,娘已經(jīng)癱在床上,在死生界上來回張望。黃黃臥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來了,它忙站將起來,肚子下吊著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彎彎的腸子。中間一串很大的兜兒,絲絲聯(lián)聯(lián),如裝在一個網(wǎng)兜,又拖著地面。大小三掛腸子,一面沾滿土和柴草,一面新鮮干凈,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樣白著。它慢慢朝著主人走去,三掛腸子一搖一擺,前后聳動,朝地上灑著血水。院子里溢滿了它撒落的紅色氣息。
果真如此。驚得站著一動不動了。
黃黃默默走來,尾巴夾著。抬起的頭上,還擺著兩塊眼角的眼屎。它過來如往常一樣,伸出濕潤的瘦舌,一下一下舔著低垂木呆的右手。走來時,一棵當柴燒的干棗刺,蓬蓬散散掛在腸子上,在地面劃出許多小印。
靈醒過來以后,不顧一切地把那三掛腸子,用溫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著肚下的三個血洞將腸子塞回,拿納鞋底兒的白線縫了傷口。去門外倒洗腸子的紅水時,看見村長的哥哥從診所出來,正找他家丟掉的糞叉,說狗肉沒吃到肚里,總不能讓我賠一個糞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