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市之光(2)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梅的亞細亞酒樓,坐落在亞細亞大街西端,距馳名中外的亞細亞大商場距離甚近,舉頭能見亞細亞商場終日飄揚的彩色商旗。而亞細亞大街,自是沾了亞細亞商業(yè)中心的名利,到那兒光顧的客人,不順路捎腳,到亞細亞大街瀏覽,也是一種遺憾。

畢竟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女人,品嘗了無盡艱辛。雖然返城五年,歷經(jīng)挫折和都市對她的兒戲,時至今日,不消說積存下許多黃金白銀般的人生經(jīng)驗,卻仍不失為單純而質(zhì)樸的女子。但若讓她輕易信了誰的言語,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其本意并不是為張揚自己,尋找歡愛,安慰寂寞,而是為了讓離婚五載的丈夫能從報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墒牵肥?。失望像秋天的黃葉不期而至。整整三個月過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陜西、湖北、湖南、安徽、山東、江蘇、黑龍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沒有原夫張老師的只言片語。她想她的成功對他是一種慰藉。想他看了報紙,會寫給她一封賀信??墒菦]有。盡管出身貧寒,從小備嘗磨難,輟學(xué)、下鄉(xiāng)、務(wù)農(nóng)勞作、鄉(xiāng)婚、失子、離異,直到成為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返城后受人譏嘲、戲弄;也盡管有時情緒冷熱無常,忽好忽壞;但五年來,她卻從來不對什么作杞人之憂,命運所指,就努力去做。緊鎖雙眉、整天價發(fā)愁的事,回城后是極少有過??v然不能說梅完全沒有陰郁的一面,但追悔過去,悲嘆眼前之類的情況,實是從未有過。就連初回城時,從事餛飩營生的那段日子,不時遭到政府一些部門,如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城建等機構(gòu)的無理掣肘,也不曾有過一聲苦嘆。

沒有張老師的信件,也就沒了。生意不消說得一日日經(jīng)營下去。省報老君廟學(xué)校是準要訂的,也許那天他剛好沒有去學(xué)校教書。不過別人看了,也準會告他,說李婭梅上報了云云。也許他就不教書了。也許別的什么,他看了報紙,只順手扔到一邊。離婚后的一年,通信還算頻繁,后就日漸少了,再后來接到一封來信,說他母親已經(jīng)病故了半年,就終于不再來信。去年,梅曾兩次給他寄去四千元錢,說社會已經(jīng)到了金錢至上的時代,你趕快做些生意,就是鄉(xiāng)土社會,就是最為偏僻的張家營子,大概也該大談經(jīng)濟和信息了吧。他沒有回信。那四千元錢又被郵局返了回來。如此看來,他即便讀了那省報,不回信也屬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么,收拾了那七百多封求愛者的來信,拆的和沒拆的,堆成一堆,準備燒掉,整理俗念凡思,不錯心兒地經(jīng)營酒店??墒牵瑴蕚錈艜r,卻發(fā)現(xiàn)其中有許多杏黃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郵政編碼、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無落款。拆開其中一封看了,僅寫著一句話:

請于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又拆一個杏黃色信封,還是:

請于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再拆一個杏黃色信封,仍是:

請于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請于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信上無時間,無姓名,信紙也是普通無單位名稱的平常方格稿紙。字跡還好,非龍飛鳳舞,卻端端正正。從郵戳推斷,是每周一封來信,周二發(fā)出,周三寄到,平信,郵價是本市價格,即埠外普通郵票的一半價格。就是說,寫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職業(yè)、年齡、住址、住房、工資、從事什么第二職業(yè),均是一片空白。也許都在他的第一封來信中寫著,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來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間燒的,熱暖暖燃燒的黃色焦味,被嚴嚴地關(guān)在房里。也許第一封來信丟了。這樣的信件丟的不是一封,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學(xué)、朋友的來信也歸如此類,順手扔去而丟失。

然而,緊接著的幾周,別的信件幾近斷流,這杏黃色的信封,卻依舊在周三如期而至,規(guī)律得如這個季節(jié)的陽光,在早晨六時二十分,準時從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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