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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飛來(4)

閻連科文集:鄉(xiāng)村死亡報告 作者:閻連科


對你說,我家那兒的鄉(xiāng)俗很規(guī)章。人在后事,操辦起來,瑣碎且極為講究,其中有很深道行。在操辦后事以前,主人必須根據(jù)家業(yè)旺淡和死人生前名分,對喪事三等——大辦、中辦、小辦——有所選擇。

說到家業(yè),我家當為瑤溝首富。提到爹的名,難以把爹歸為大眾百姓。好歹,爹是瑤溝第一個致富勞模,曾和縣長合過影,曾從縣委書記手中接過致富脫貧先進匾,榮譽如月光一般,金燦燦地照過我們家。鄉(xiāng)干部、村干部日出日落路過門口,都到我家坐過。只不過后來因一件小事,那光亮就漸漸暗下了。

初春,草都泛出綠色,樹都發(fā)出了葉芽,暖洋洋的,山上山下,到處青春一片。這時候,河開凍,水生熱,是開工建房的好當口。村委會研究決定,發(fā)動群眾集資辦小學,不消說,資源開發(fā)都來自村中首戶,要求每個典型,少說得捐資五百元。有個正中午,村長帶著大隊會計來了我們家,一進門就對爹笑了笑。

“錢準備好了嗎?”

“早準備啦?!?

爹也笑笑,搬了凳子,倒了兩碗開水。村長那碗還特意放了一把白砂糖。遞上水,爹就從床頭取出一張白條子,說正忙著,磚窯要出磚,讓村長派人到信用社自己取錢就是了。村長以為爹給的是張存款單,接過一看,卻是一張貸款通知單,村長一下就怔在喜悅里。

“家里沒存款?”

“有一點,老二訂婚全買彩禮了。”

“咋樣也不能接你的貸款呀。”

“要么……我把磚降價一半賣給小學一整窯?”

一整窯降價一半,少說也省去三千元,村長聽了自然高興,當日領會計去窯上看了貨色,選了一窯好磚。那窯磚扎實周正,顏色天藍,輕輕一敲就有很亮的叮當聲。村長怕爹失口反悔,立馬讓會計給爹付了一半錢,當日就派車把磚運走了。

爹從窯上回到家,喝了村長剩下的一半糖水,看碗底還晶晶瑩瑩硬著一層糖粒,就把會計喝剩的幾口開水倒進去,用手指攪蕩攪蕩,仰起脖子咕咕喝了,然后,爹把碗往凳上一擱,擦了嘴,嘿嘿笑了笑。

我和哥一同瞅著爹。

“你真的把一窯磚半價賣掉了?”

“真賣了?!?

“賠一半?”

“全賺!”

“賺多少?”

“整窯的錢?!?

我和哥迷惑不解。爹說以后你們就全知道了。果然,半月后我們知道了——縣報、市報、省報,都刊登了爹為籌建小學捐磚一窯的先進事跡。于是,熱鬧和榮光大步朝我家走來,縣長和爹合了影,鄉(xiāng)長路過家門口,必得順路捎腳到家坐一坐,日子好風光。然接下去有一日,物價冷丁兒朝天漲,爹的磚窯吃了緊,燒煤成了大問題。于是,爹提著十斤花生找縣長,一日去,一日回,一日就買了二十噸的平價煤,夠窯上燒好大一陣子??删驮诘衙哼\回家的第二日,天連降陰雨,哩哩啦啦下了一整月,當雨停日出時,村里剛蓋成的小學教室塌了十二間,損失三萬元。

全村人愁眉苦臉,爹對塌房嘿嘿笑了笑,說媽的,還想耍過我!

和死人算賬

開始在爹的住房找錢了。這時候,時辰已入午,太陽變得很厚重,黃光由早上的薄麗轉為混沌,像溫熱的渾水澆在地上。嫂子去村里找喪事總管承包隊,并托人捎信兒報喪,我和哥在屋里翻箱倒柜,箱子、柜子、抽屜、頂棚,該找的地方都去找,連不三不四的地方也都找了一個遍,個個弄了一身灰,嚇得老鼠吱吱叫,卻依然沒發(fā)現(xiàn)爹把錢藏到了哪。最后,我哥倆對視一下,一塊動手把爹從床上抬下來,把他的鋪蓋里里外外都翻了,也只找到十一塊錢。

我把那一把零花錢像扔紙一般扔在了桌角。哥對那零花錢看也不屑看。

到這會,爹的身子還不冷,我們抬他時,仿佛剛把他從被窩拉出來,且腿和胳膊都還軟,能夠微微打彎兒。我望著那張蠟黃臉,極想問一聲,我的親爹呀,你把錢都藏在了哪?想一想,爹承包磚窯一年來,統(tǒng)共燒了幾次窯,平均每窯磚瓦能賣幾千,減去耗損,爹的手里至少有四萬來塊錢。

四萬呀!我的爹!

我的爹!四萬呀!

院外開始響起腳步聲,我和哥忙把爹又抬回床上去,然那腳步只在門口踢踏踢踏幾下就又遠去了,僅把虛驚送進門來。

“爹會不會壓根沒有錢?”

“爹是那種不存錢的人?”

“那次他孫子住院他東湊西拼也才弄足兩百塊錢的住院費?!?

“真是湊起來的住院費?”

“我眼看著他還去借了八十塊。”

我心中掠過了一云黑影,像一股冷水緩緩朝一堆火澆過去,慢慢那火就有些暗淡了。想起爹第一次燒窯全部還了貸款,第二次有一半壞的,大部分是半價賣出的,于是就找來紙筆,對哥說算一算。

哥坐在一張凳子上,把紙鋪在爹的床邊兒。爹的那只死手,從被里伸出來,呈出蒼黃色,指尖微微地勾著,似乎想把那算賬的白紙奪了去。我說哥呀,你趴桌上算。哥冷眼瞟瞟爹的手,說他不會動了,怕啥?就在這兒算。

冬日里分羊腿

爹要活著,那是不能不怕的?,帨蠜]誰敢不敬畏爹。

有一年的冬天,大雪白皚皚的,四野不見別樣顏色。房檐下的冰凌條,如柱子一般,頂天立地掛著。太陽一出來,暖氣便被冰雪吞沒了,只留下太陽的顏色落在雪地上。后村的羊,一夜間被活活凍死半圈。正是饑餓時候,羊死了,全村人喜形于色,隊長一敲鐘,召喚村人們到后村分羊肉,按照人頭,每人可分一條羊腿。

臨近過年,一條羊腿,到鎮(zhèn)上賣一半,吃一半,大年不消說,是要過得非常肥厚的。羊腿有大有小,橫豎人人都一份,隊長就帶著幾人,把羊腿砍下留著,余下的肉如羊脊、羊腰、羊肋、羊頭,都拿去換小麥種子??诚碌难蛲?,一律凍成冰塊,在羊圈邊上山一樣堆著。到半晌時分,死羊全部砍完,隊長說各家拿吧,于是就轟然一聲,人群炸開了。村人們一個個撲向羊腿堆,瘋撿瘋搶,把大的、肥的、肉多的全部拿去,僅余四條小的,干柴一般枯在雪地,且全是羊的前腿。

那天,爹不知何事,去得晚些,到那里一看,就硬著兩眼目光。

“隊長,這是我家的?”

“小了些,拿去吧。”

“可我家五口人!”

“總數(shù)少一只,總不能再砍死一只羊……”

不等隊長把話說完,爹把那四只小羊腿往圈邊一放,操起砍刀,一躍入圈,抓住那又高又大的頭羊羊角,雙手一提,扔到圈外。那頭羊本來見那一半死羊就已癱了膽腳,這會又見砍刀在它面前閃晃,咩咩叫了幾聲,兩眼濕潤了,渾淚簌簌地落下來,嘩啦啦融化了地上冰雪。隊長一見這般,喚著沒有羊腿還有別的肉!可爹已手起刀落,吱嚓一聲,一條肥碩的后羊腿,從頭羊身上脫離下來,吊在爹的手中,紅血淋淋立時灑下一地。那剛剛還昂著哭著的頭羊,不等血流盡,就重重砸在地上,不動了。

莊稼人誰都知道,羊群好聚,頭羊難尋。

隊長血紅著雙眼站在爹面前。

“你瘋啦?!”

“我只要夠我家該分的五條腿!”

“你別以為瑤溝村沒人敢來懲治你!”

“你能把我咋樣兒?”

“我匯報到大隊去,說你活活砍死一只羊?!?

“真匯報?”

“真匯報!”

爹不再說啥,回身又提起頭羊砍下三條腿。爹看也不看隊長一眼,從從容容,又從圈外那四條瘦小的前腿中挑出一個稍大的,和四條頭羊腿捆在一起,說你隊長既然告我砍死一只羊,我也不能白吃一頓冤枉官司!說罷,把那一捆羊腿往肩上一搭,踩著白雪往回走。

隊長被氣得手抖臉白。

“你別忘了大隊還有一個民兵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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