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年后,又一批人不到三十七八被抬進墳地時,人們想起了司馬藍(lán)的父親司馬笑笑下葬的那天,秋陽黃黃爽爽一片,墳地新土的燦爛氣息,在剛收過的油菜花的地茬里跳跳動動,叮叮當(dāng)當(dāng)。想起那時候藍(lán)百歲立在司馬笑笑的新墳頭上,雙手在胸前沒有著落樣對搓了半天說,你們都知道,老村長死了,死前說讓我管村里的事,管事就是要設(shè)法兒讓村人活過去四十歲,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說我思摸幾年啦,沒別的法,只有換土啦。說明兒天都到東山梁上吧,扛锨拿,從東梁地開始,把田地深挖三尺,將上邊的土埋下去,把下邊的土翻上來。他說,三姓村人短壽,要不是因為這土,你們把我藍(lán)百歲的頭扭下來塞進我的褲襠里,把我藍(lán)家的祖墳挖開來,把所有的骨頭都曬在山梁上。
東山梁離村落四里半的路,來日藍(lán)百歲扛著、锨,踏上東梁的田地時,收割后的油菜花茬里的腥潤黃味,還汩汩潺潺地借著晨時的清靜,正笑吟吟地朝山脈四周蔓延著。剛醒來的烏鴉,從崖頭飛起來,叫聲和它干涸的眼屎落在田地里。藍(lán)百歲立在田頭的一塊高處,從東方微紅等至日升數(shù)竿,沒有等到一個村人按他的旨意來翻田換土。他對著村里升騰的炊煙呢呢喃喃自語說:三姓村完了呢,完了呢,怕真要完了呢。
三年后仿佛為了驗證藍(lán)百歲的話,在一個夏天,村里有七個男人喉嚨腫,五個女人咽喉疼。三個月后,夏季還沒有過去,這十二個喉病的村人死了十一個,最小的只有十九歲,成親半年他就死去了。到送葬那天村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媳婦的肚子已經(jīng)隆隆脹脹鼓起來,而她年僅十七歲的臉上還嫩潤豐滿,膚色姣好,是村里這茬姑娘媳婦中最為漂亮的。她成親那天,全村人都去她家吃飯喝酒,白菜、粉絲燉肥肉,大人們一大碗,孩娃一小碗,一村人的唇上,都沾滿了粉色凝固的油。晚上有人去鬧房,鉆在新床下面憋了一夜,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新娘在床上先哭后笑,壓著嗓子叫床的聲音,刺耳而又誘人。而十九歲的新郎一個晚上沒有歇息,赤裸條條,一絲不掛,一連十九次把女人壓在他的身下。村人們來日見了新郎都說,省著你的女人,她才十七,早晚她都是你的哩。見了女人又說,你心疼一點他吧,流干了身子叫你后悔莫及哩。聽完這話,新郎新娘都緋紅了臉色,在村頭或者磨旁,默默著低頭走了。
從此,村人們再沒有聽到這女人叫床的聲響,像一管笛子被村人折壞了。
現(xiàn)在她的男人死了。村人們又聽到了她那尖厲的嚎叫,聲音嘶嘶裂裂地回蕩在村落:你們救救他呀,你們救救他呀——他才十九歲,我們成親還不足半年……我剛過十七就讓我做了寡婦啊……葬人那天,棺材像一段枯木,在村胡同的上空,悠悠地朝村外晃過去。落在棺材上的日光,白辣辣地在黑漆棺材面上響,如將要熬干在鍋上的最后幾滴水。她在棺材后面,拿頭往棺材的擋上撞。人們把她拉回來,她又沖出村拉住抬棺材的人,抓住拴在棺頭上的老抬杠,喚說是你們害了我的男人喲,三年前你們都到東梁地里翻地?fù)Q土,我男人他也不會不到二十就得喉癥喲。棺材上的李木抬杠,由于日常地用,祖祖輩輩地用,磨得又紅又亮,如油浸漆染似的。捆繩子的地方,不知有幾百次棺繩從那里勒緊繞過,已經(jīng)磨下一條條深深的溝壑。這新婚女人就抓吊在繩溝那兒,一把一把去揪棺繩的結(jié),血從指頭上流出來,沿著繩溝滴在葬道的路中央。送葬的隊伍不得不在她的哭聲中停下來,就都一清二白在聽明了她在哭訴著說,你們這些專抬死人的男人們,有力氣去田里翻地?fù)Q土喲——咋就死了的不是你們喲——咋就不知道翻地?fù)Q土是可以叫人活過四十的喲——這棺材里躺的咋不是你們喲。這十七歲做了寡婦女人的叫聲,在山脈的梁道上,聲嘶力竭,帶著紅淋淋的血味,落打在送葬隊的棺木上、抬杠人褐黑黑、木呆呆的臉上、手上、腿上和大夏天赤背的胸膛上,像枚青果子一樣,又堅又硬,把每一個人的胸脯都震得起起落落。心的狂跳,像騾馬蹄子在山梁上地飛奔。
這狂罵胡說的新寡,是藍(lán)百歲的二姑娘藍(lán)八十。
三天后她瘋了,把自己的衣服脫光扔在井臺上,腆著五個月的肚子,像一面白色的鄉(xiāng)鼓在村里罵那些不去翻地?fù)Q土的男人們。在她唾沫四濺的罵聲中,村人們后悔了那一個值得史記的早晨,沒有一個大人聽著藍(lán)百歲的召喚,去東山梁翻地?fù)Q土。日近村頂時,藍(lán)百歲孤孤寂寂走了回來,他身后跟了唯一的一個人,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娃。這就是三姓村最為驚天動地的人物司馬藍(lán)。
他們一前一后,如走了千里萬里的一對老少騾馬。到村頭時候,老騾馬回過頭去,說你回家去吧。
司馬藍(lán)抬起頭來,說以后不翻土了?
他說,村里不再死幾十口人,就不會有人跟著我翻地?fù)Q土,就不會有人把我當(dāng)成村長看。
在十二個有喉癥的村人死了十一個之后,村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唯一活下來的是藍(lán)百歲的媳婦杜梅梅,便都想起來,三年的光陰,各家自做活路,種小麥,收玉米,下豆種,鋤紅薯,老死不相往來,而藍(lán)百歲和他的一年出生一個,站在那齊齊整整一排的女兒們,幾乎成年累月,都是在翻地?fù)Q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