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時候，這十八畝嘴洼是一片卵石灘，和河灘緊緊地連在一起。那年冬天，天地都冷成白色，隊(duì)長去了一趟洛陽，回來我問他，三叔，洛陽好嗎？好。有大米吃？有。是大米好吃？還是白面好吃？隊(duì)長望著我，不再說啥了。我不知道是大米好吃，還是白面好吃。我沒吃過大米，也沒見過稻田。我去過的地方，田地里全是種玉蜀黍、小麥、紅薯、豆子幾樣莊稼，還有的地方種西瓜?？晌覀儸帨洗宀环N瓜，只種外村也種的莊稼。那時候我七歲，七歲是一個像故事一樣令人神往的年齡。我不知道我是從哪兒開始明白大米的，似乎是從生下來那天起，我就明白了大米是一粒一粒，雪白雪白，像寒冬老天降下的小冰球。對了，天降冰球粒兒時，娘總是站在院里喚喚，天下大米啦！天下大米啦！我沒吃過大米，爹和娘也沒吃過大米。村里人大都沒吃過大米。七爺爺去過極遠(yuǎn)的南方，好像是徐州。他回來說他吃過大米，可他沒來得及說大米比白面好吃，還是白面比大米好吃，就得病死了。但他說過城市人都是因?yàn)槌源竺撞牌ぜ?xì)肉嫩的。我想隊(duì)長也是到過城市的，然卻沒想到他到過城市，但沒有七爺爺那樣出息，也和村人一樣沒吃過大米。我問完隊(duì)長的時候，就站在那里，盯著隊(duì)長的臉。隊(duì)長的臉像姐姐給我說的謎語一樣，叫我著迷和耐我揣摸。他不看我，也不看村頭的人們，把臉對著紅艷艷天空，好像那天空中有大米或稻田。就那么天長地久地過了很長時間，隊(duì)長起身罵了句操他八輩，就在我頭上拍了幾巴掌，起身走了。他沒有回村，而是一個人朝著伊河灘去了。他到天黑才回村。

當(dāng)年的冬天，村人們就開始對著伊河老堤的嘴唇灣又修大堤了。那當(dāng)兒，天地都是冰白，魚鷹都凍得不敢在伊河上空盤旋。伊河水不再流動，結(jié)成了晴日早晨天色的藍(lán)冰。我去給爹送午飯時，不時兒發(fā)現(xiàn)白條魚被凍死在冰里，就像裝進(jìn)了水晶棺材一樣。我拿石頭只消砸一繩兒長的工夫，就可以把魚從冰中摳出來?？蓳赋鰜砗?，魚就又凍在了我手上。眼下，我再也記不得有啥兒歲月比那年冬天更冷了。村人們在挑沙筑堤，搖動在白天白地里，就像幾只餓雀在浩大的天空中孤單單地慢飛，一個個都是穿著黑襖，系著草繩。他們已經(jīng)一日一日干了許久，堆起的沙堤像伊河灘上出現(xiàn)的一條田埂兒。看著不見頭尾的白冰河和那埂兒似的沙堤，我站在河面天色的冰上，七歲兒如紅豆一樣的心里，就開始可憐村人們。我想到一個故事。故事里有個人，一伸腿就能踢倒一座很大的山。我幻想我會成為那踢倒山的人物，抓起一把紅沙在嘴唇灣一撒，就堆起一條大堤。一年四季過去，大米就如冬雪一樣在嘴洼厚厚堆著一層，村人們只管用袋兒往家里裝……可是，我在伊河邊站了許久，終于沒有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仍然是一個七歲的孩娃，像一只耐寒的麻雀在冰邊站著。

爹站在沙埂上喚，不怕凍死啊？回來！

爹的喚聲仿佛成了氣流在河灘上空結(jié)成了淡淡薄薄的冰，我朝那嘴洼走了很遠(yuǎn)，還覺摸出爹的喚在我頭頂嘩嘩啦啦抖。我到嘴洼里，蜷縮在挖出的沙坑中，聞到了大地破了傷口的血腥氣，清清涼涼地夾著水藻味。我要等著爹吃完了，把飯罐提回去。也把別家的飯罐帶回去。

我看著隊(duì)長最先吃完了飯，他把海碗舔凈，往沙地上旋著一扔，那碗在地上轉(zhuǎn)著，他就走出沙坑，站在老堤的一個高處，朝茫茫的天空瞟了一眼，對著沙灘長長地尿了一泡，像放了一次河水樣，回來豎在我面前。

“娃崽，想吃大米嗎？”

“想。”

“別急，稍等三年五年，這就是米灘啦！”

“嗯?！?

隊(duì)長說別急的時候，轉(zhuǎn)了一下身；說米灘的時候，讓胳膊在青色的空中很英雄地劃一下，就如神話中的變神。變神想要金子時，指一下大山，那山就成了黃燦燦的金子；要銀子時，指一下河漢，那河水就成白花花的銀子。有一個村莊，人們?nèi)兆舆^得很窮，變神從那兒過時，村人們餓著肚子，給變神燒了一頓好飯，于是變神就把胳膊在空中畫了個半圓，沒想到變神走后，那半圓指到的一個土塬，忽然間就成了吃不盡的白面，從此那一村人的日子過得比官府還好，天堂似的。我常想我忽然會成為那變神，可故事中沒講變神的模樣兒，這就使我始終想不出我要成為變神該長出一副啥兒樣子來，直到這一刻，我就冷丁兒想到了，變神就該和隊(duì)長一樣，高高大大，站在天地之間，就如是一條頂天的柱子，伸出胳膊時，肩頭要像扛起了一塊石頭樣高高隆起來，胳膊指向哪兒，哪兒不是刮風(fēng)就是落雨。從那當(dāng)兒起，到我十二歲大堤修好時，隊(duì)長那變神的形象，樹一般栽進(jìn)了我的心里，且那樹四季綠著，枝葉密不透風(fēng)，嚴(yán)嚴(yán)地罩滿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