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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村落的人夢(三)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全村都知道我要當(dāng)大隊秘書了,每天家里都是不絕的道賀鄉(xiāng)親。爹、娘為兒子能有這丁點兒出息,把明年春天的黃豆種子也給村人們炒吃了。這天夜里,也算風(fēng)清月高,幾天間雪都融融化盡,村里有了黃爽道路,月光一照,像黃布條兒在村中纏著。各家的院子里,都波蕩著月色,如一方土池中盛著的一池清水。屋子呢,都烤著玉蜀黍芯兒火,剝著冬存的玉蜀黍穗兒。我家里,集聚了伯們、叔們、娘們、嬸們。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圍著火盆,有的在嘩嘩剝著玉蜀黍,天南海北,云天霧地,直扯到半夜方盡。到末了,家里只剩下姐們、爹娘和我,娘就把鄉(xiāng)人們吃剩的炒豆端來,一家人圍著火燼坐下,爹將娘的膏紡車油瓶中的麻油倒扣在空中,半晌滴出兩滴,拌了一撮芝麻葉子吸著,臉上生出了不曾有過的光亮。

娘說:“你把煙給斷了吧!”

爹說:“我一輩子沒別的喜愛……就吸煙?!?

二姐說:“吸吧爹,我還有八毛錢,明兒去給你稱半斤煙葉?!?

這時候,多病的大姐從床上慢慢走下,擠到火前,癡癡地望我半晌,輕輕拉起我的手,搓了一下,又搓了一下,就像觸摸新生奶娃的嫩臉。末了,她就含著淚道:“你出息了弟……爹娘日后都靠你享福啦……”

我感到很渺茫,就像一盞燈光在河的對岸,村人們和家人都指望我能把那燈提過來,永遠(yuǎn)掛在村頭、掛在我的家里??墒牵@河那么寬,水又那么急,我能把燈籠提來嗎?提來了又有多少光亮呢?畢竟才是大隊支書的一個秘書,一個給支書和革委會主任沏水、掃地、跑腿的角兒,我能給家里和隊里帶來些什么呢?

“都想得太遠(yuǎn)啦……”我說。

爹說:“要緊的是眼勤腿勤少說話,讓支部的人都能瞧得起?!?

娘說:“要緊的是快把媳婦訂下來……今兒他三奶奶、七娘和九嬸都來給連科提親啦?!?

我臉一紅,覺得突然,就把脖子一梗:“不訂,我才十八。”

二位姐姐也說:“等他再出息一點不遲?!钡肓讼耄鸵愿赣H的姿態(tài),很武斷地道:“十八該訂了。訂不訂由我和你娘商量決斷,你們誰都別參言!”

于是,一家人沉默下來,悶悶坐了很久,就都散去歇息。我從上房出來,一股冷氣掀了我的衣襟,不覺打個寒顫,聽見村頭大皂角樹下有“嘣——嘣——”的砍木聲,就像和尚敲打木魚一般清脆、寂寥。那聲音從樹下的地面?zhèn)鱽?,仿佛還帶著冬夜的寒冷和凍土的堅硬,在村街的房檐下顫顫滾動,回響一陣,又升向高空,拖著月光,朝遠(yuǎn)處散去,在耙耬山上消失。我想起了初九、十九、二十九都要砍半個時辰老樹根的九爺。我仿佛看見了九爺那張鈍了的月鐮;看見九爺那張愁苦一生的皺臉;仿佛聽見九爺那八十二歲老人在寒冬中的喘息;仿佛看見了如九爺老腰一樣彎曲、貧瘦、蒼黃、無力的漫漫人生……我站在院子里,望著天空,就像這幾天常在村前田野上盯蒼茫天宇的癡狗一樣,一動不動……

二姐從屋里出來了。

“弟……實在些,就訂婚吧!”

“我真的不想訂?!?

“爹娘說得對,趁女方都找到門上來,可以少花一些錢。要不……爹說不趁著當(dāng)搬運工帶回的八十塊錢,過些日子就得把房后正長的桐樹賣掉哩!”

轉(zhuǎn)身望著姐,我不好再說什么。這時候,大門外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是隊長三叔不知從哪回來了,到我家門口,他停住腳步,突然對著院里喚:“連科——沒睡吧?我去支書家里了!×他娘的!支書家里的豬娃又死了一個,又少賣二十多塊錢,你明天抽空去給支書家豬圈墊土……奶奶的支書,家里有多少干不完的活……”

我打開大門,叫著三叔。隊長已經(jīng)說著話高高興興遠(yuǎn)去了。

來日,我去支書家墊了一晌豬圈。中午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轉(zhuǎn)眼間變得格外潔凈。院子被二姐掃得連根草棒也沒有。房檐下的鋤頭、镢頭、釘耙啥兒的,爹都給擦得锃光發(fā)亮,一行兒隊伍似的整整齊齊靠著。屋里桌上鋪了塑料紙,擺了兩個借來的暖水瓶;床上哩,全是新床單、新被子,鋪蓋得光亮平展。娘從屋里到灶房,從灶房到屋里,忙不迭兒,慌得什么似的。

我問娘:“干啥?”

娘說:“你七嬸介紹個姑娘,一會兒就來?!?

我說:“來就來唄……也用不著借東討西地擺。”

娘狠瞪我一眼:“人家爹是大隊干部哩,家里條件好……你也快去換套衣服吧!”

說話間,大姐就去村里給我借了套退伍兵的軍裝,回來逼我穿了,還拿出一塊三十元買的“鐘山”牌手表,問我戴嗎?我說不戴。大姐說不戴也好,戴了反被人家看出是借的。

就這么,一切都借裝收拾停當(dāng),二姐和七嬸一道,就領(lǐng)著姑娘進(jìn)來了。

說實在,姑娘不錯,是鄰村大隊人,叫玉玲,個頭、五官、皮膚、衣著,看了都叫人覺得十分可心。而且人又落落大方,一進(jìn)門就對我娘叫了一聲娘,對大姐叫了一聲大姐,張口合口都爹長伯短地問。娘的衣服上有了土灰,她還上去拍了拍,說娘呀,我去幫你燒飯吧。自然,七嬸已經(jīng)把我的情況介紹了,她一入屋,就知道我是連科。可是二姐還要介紹一番說:

“這就是連科。玉玲妹,他可不如你,人老實,配不上你?!?

玉玲瞟我一眼,笑笑:“你說哪了二姐,我才老實哩?!?

我感到難堪得就如走路撞到了陌生的姑娘身上去,頭也不敢抬,死死的低下去。七嬸見我總是盯著兩只腳,就給二姐擠了一下眼,二姐就進(jìn)灶房端飯了。

中午是雞蛋撈面條,娘先給玉玲和七嬸各撈了一碗,才接著又給我和姐撈。爹不知哪去了,說見了玉玲沒有衣服穿,怕她嫌棄,就出去串門了。這時候,趕巧隊長三叔走進(jìn)來,站在院里大聲嚷:“哎——聽說連科要相對象了,這事咋不跟我說一聲?連科是咱村里的連科,這么大的事,也不讓隊長知道一下子?!?

娘急了,出來對著隊長朝上房指了指。

隊長徑直朝上房走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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