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一直站在我身后,她聽隊長們那么說了,就從我后身遞來一句問話。當(dāng)我回身看她時,忽然發(fā)現(xiàn)她臉色不好,淡紅中透著淺黃,仿佛突然有病,像人在地上蹲久了,猛然站起頭暈一樣,雙眼迷惘地看著我,似乎要重新把我認識一番。
我問:“你咋了?”
她走近我:“連科,你一定要當(dāng)上大隊秘書?!?
我說:“是我自己不想當(dāng)嗎?”
她很凄涼地回身坐在屋子當(dāng)央,好像我的一句話如同打了她一棒,那樣一臉愁緒,一臉傷情,你從她臉上一時再也找不到訂婚時的那種樂意、那種輕快、那種年輕姑娘的對世事純凈的樂觀,我很迷惑。院里的長輩們還在悶悶坐著。我極想過去說聲誰也別犯愁了,我壓根兒就不想當(dāng)秘書、不想當(dāng)支委,也不想當(dāng)支書??晌抑来謇锶诵枰耶?dāng),家里人需要我當(dāng),玉玲需要我當(dāng)。我只好倚門呆著。我想起村前五角麥田,想起總是坐在麥田正中仰望著天空好像問著什么、或看見了什么的那只發(fā)癡的黑狗。我把目光從大門投出去。在我家看不見五角麥田,看不見那只黑狗,只能看見把樹根伸到九爺家房里的皂角老樹。冬日里,皂角樹的枝條帶著刺兒在空中擺來擺去,像有針的鞭子在空中抽打。我盯著皂角老樹,陽光在枝條間跳動。透過枝條,天空的遠處,有一塊云彩又烏又濃。我覺得那云彩在我的胸里,脹得胸膛就要炸開。就這個當(dāng)兒,隊長忽然又從凳上彈起來,莫名地罵:
“我×他奶奶……×他八輩!”
這一罵,人都驚了,誰也不再抽煙,都驚恐地望著隊長。
玉玲從屋里出來了。
“三叔,”她臉上這會兒很平靜,像一個經(jīng)過許多事情的中年女人,和她小我一歲的年齡極不相稱,“支書家有個侄兒腿不方便吧?”
“有個,咋?”
“支書托人在我們村給他侄兒訂個媳婦,一見面給了300塊的見面禮,可人家女方不同意……”
“不同意才好,讓他一輩子打光棍?!?
“我想,”玉玲真的想了會兒,“要是能成全了支書家侄兒……大隊秘書的事也就能成了?!?
眼睛眨一下,隊長看著玉玲,就同一個學(xué)生看一個比自己年齡小了許多的老師。七伯、六叔們,聽了這話也都忽然雅靜下來,抬頭盯著玉玲,仿佛真在死胡同中找了一條出路。過一陣,隊長卻突然哼了一下,說:“這是找媳婦,不是找母豬!”
人都重又陷進沉默,以為事無前途了,不想六叔猛吸了幾口煙,把煙鍋往鞋底一磕,用一根草棒在鍋里剜幾下,吹了幾口,將布袋往煙袋桿上一纏道:“要不……就把我家那幾個丑妞嫁走一個?!?
院里人皆怔著,把目光移到六叔身上去。
隊長說:“支書家侄兒瘸得厲害……”
六叔說:“知道。”
爹說:“六弟,咱瑤溝今后五十年不出一個人物,也用不著這樣。”
六叔說:“她們能和支書家攀門親戚,也算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到此,就又靜默悄息。隊長抱著膀子,眼望著我家房檐下的一團麻雀。那麻雀在爭占一個木尜,嬉戲斗鬧得樂聲四起。七伯始終不語,旱煙吸得有聲。爹的半斤煙葉已被吸去三分有一。七伯腳下的煙灰像饃似的一堆。他的臉上如畫像一般安然,一般靜和,仿佛這半晌愁緒,一絲也沒從他臉上掠過。別的幾個,卻不時瞟一眼隊長,又瞟一眼六叔,想說話,又不好插言,只好那么不自在地看來看去。我始終倚著上房門框不勸。這一刻,我冷丁兒對玉玲生出許多無可談起的看法,覺得她聰慧,聰慧得仿佛早已成了大人;覺得大隊秘書若讓玉玲去當(dāng),要不了幾年,她就會入黨,當(dāng)支委,當(dāng)支書。我很想和玉玲談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該和她談什么。我隱隱感到,我姐們的聰敏,遠難和玉玲相比。我想,也許我家和瑤溝命運的變化會從玉玲成為我的媳婦開始?她依舊站在隊長面前,像有主見的中年女人一樣沉靜地望著隊長。
隊長則誰也不看,直到眼前那團麻雀飛了,才把目光落在六叔身上。
“你想……嫁老幾?”
六叔站起來,
“老大二十一歲,老四十七歲,讓支書家挑吧……”
最終,事情就這樣定了。七伯和支書家有那么一絲道不明的親戚,隊長就說你去支書家跑一趟吧!先跟支書媳婦說。這是隊里的事,跑半天隊里給你記半天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