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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村落的人夢(五)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這時候,村人都忘了當(dāng)秘書或不當(dāng)秘書的事,畢竟不是自家誰去當(dāng)秘書,又如何能牽動全村人的心?只有隊長、七伯、六叔幾個在村里主事的人,遠遠地坐在沒褲子小伙后邊,像沒看見一樣。他們不談?wù)撁貢L短,也不談?wù)撨^了年的活路,就都倚墻坐著,望著通往鎮(zhèn)上的那條車路,等著去糧店買返銷糧的幾個勞力回來。

路上沒有一人。

日光在那黃沙路上像一層金粉似的散著,距離越遠,那粉就愈加光亮。黃沙路從村頭伸出去,筆直筆直,由高到低,插到鎮(zhèn)街上。沒人的沙路開始使人有了煩躁。這已經(jīng)是臨近午時,買返銷糧的勞力仍沒回來。村子距糧站無非三二里路,照理不該這樣拖時。

隊長派個小伙去糧站看看,轉(zhuǎn)眼小伙就跑了回來。

“他們幾個在糧站和大隊干部差點打起來?!?

村人們?nèi)紘蟻怼?

“為啥?咋的了?”

“大隊又要扣我們一百斤糧食作為水利機動糧,說明年搞水利建設(shè)要在工地吃中飯?!?

“奶奶的!是不是各隊都扣?”

“二、四、五、七、十和十三、十六隊不扣,說這些隊眼下還有討飯人沒回來過年哩!”

村人一下明白過來,這七個隊中都有人在大隊做著事情,不是革委會主任就是支部委員。什么也不消說了,一村人都憤憤起來,每雙眼里都冒著火。一千斤返銷糧,一扣再扣都忍了沒想到最終又被扣去一百斤。僅余的四百斤糧食拉回來能干什么呢?還不夠全村人放開肚子吃一頓!這一刻,村頭上靜得似乎成了夜間的墳地。每個人都屏著氣息,盯著站在土堤邊上的隊長,仿佛只要隊長罵一句我×他八輩!或說一句奶奶的,走!再或什么也不說,僅把胳膊在空中掄一下,全村人跟在他身后,入墓跳溝,或生或死,都將不會有一人猶豫。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刻隊長站在那里,顯得十分平靜,如同方才聽到的是兩個孩娃因為一句戲言吵了,壓根犯不著如何動怒;誰也沒有看到,在隊長那渾然的眼光后邊,深藏了只有他和七伯、六叔等幾個人方能明白的東西。隊長不看大家,只和七伯對視了一下,回頭很淡地說:“去讓他們把糧食拉回來,說我隊長講了,無論扣多少都可以?!?

村人的目光一下變得困惑而驚異。

小伙遲疑一下,又去了。

環(huán)視一下大伙,隊長叫上副隊長、七伯幾個朝皂角老樹下走去。他們蹲在那里,和村人們隔著很遠的距離。

一會兒,有個社員被隊長叫去了。

又一會兒,又有一個社員被副隊長招了去。

被叫去的人走回來,有人問干啥?答說隊長神經(jīng)了,問我家和公社書記家沾不沾親戚。又有被叫去的走回來,問干啥?說問我家過年能不能熬過去……

這邊的男女社員終于明白,那邊的隊長、副隊長和七伯們,在醞釀著一個事關(guān)全村人命運的計劃。這計劃像一個出喪的黑圈,戴在十八小隊每個人的頭上,顯得神秘而壓抑。我坐在土堤下的一堆日光里,從隊長那走回來的叔們、伯們,都不時地瞟我一眼。村后胡同的一個叔伯哥,上月傾盡家產(chǎn)娶了一房媳婦。媳婦和他過了二十天,她聽人說往南去有個農(nóng)場,細米白面吃不盡,慢慢還能轉(zhuǎn)為正式工人,就給叔伯哥說回娘家一天。這一天就再也沒有回來,和人逃窮跑了。叔伯哥從隊長那走回來,坐到我身邊,看我一陣,拉著我的手說:“兄弟,當(dāng)秘書了,可別忘了你哥……去找你嫂子要花一百多塊盤纏,那邊干部還不理這私人私事,過幾年,你在大隊說話算數(shù)了,就再派個人去把你嫂子找回來……”

我望著叔伯哥,心沉了一陣說:“哥……就怕兄弟,成不了事情?!?

哥說:“你能,全村只你一個高中生……”

到太陽當(dāng)頂時,村里人拉著小麥回來了。四十斤小麥,裝了兩個麻袋,在村人們面前,就像兩個手提兜兒。平均分配,才人均二斤。大人口家庭,就是七八口子人,也才十五斤小麥。十五斤小麥,能磨出幾斤白面?有兩個社員把那兩袋麥子卸下來。村人們席地坐下,冷冷地瞟著麻袋。用來分麥的紅桿秤,放在麻袋上邊。太陽光把秤桿照成了一條紅線。秤錘落在地上,挨著一堆豬屎,沒人彎腰去撿。對面五角麥田的中央,仍然臥著那條無家的狗。那狗仍然癡癡地仰視著日光亮亮的天空。人群里很靜,有女人在一邊嘀咕。這時候,隊長慢慢從人群外走來,到那兩袋麥子邊,把秤桿拿下放到腳邊,緩緩解開袋口的扎繩,抓起一把麥子,又讓麥子從手縫流進包里。從隊長手縫留下的小麥粒,在日光中又黃又亮,像一粒粒傳說中的沙啦啦的聲音。小麥流盡了,隊長抬起頭,“咳”了一下嗓子。

“小麥不分了?!标犻L大聲說,“再有半月過年,誰家過不去年,自己來這包里挖。”

沒有人動。男人們都像柱子、泥塑一般,站著或者坐著,有的看著隊長,有的看著腳前的一塊石頭,有的看著村外遠處的哪兒。女人們則有的抱著娃兒,眼盯在麻袋上,有的瞧著自家男人;還有的,手扶著身邊的籃兒,眼瞟著人群,似乎準(zhǔn)備著,只要有人起身去挖,自己也就馬上跟去。

然而終于沒有人動。吸旱煙的聲如鋸木頭的聲音一樣響亮,在這皂角老樹下流著。

“來吧?!标犻L的聲音小下來。十八小隊的社員們都感到隊長從來沒有這樣在社員們面前小聲說過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聲音變得柔軟得如一個善良女人。他說:“我隊長沒有當(dāng)好……我對不起咱十八隊的二百口子人。去年過年有七家沒吃上白面餃子。今年一千斤返銷糧又被大隊扣得最多……你們誰家過不去年自己來挖吧,十斤、二十斤都可以……”

隊長這樣說時,瞟前瞟后,把村里的大人小孩全都看了。他的聲音本來不大,末了就愈加小下來。人們從隊長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無可奈何;看到了返銷糧無端被支部扣掉給隊長帶來的痛苦。聽了隊長說“自己來挖吧,十斤、二十斤都可以……”村人們就徹底理解了隊長的心境。人們開始可憐起隊長來,想到這年月隊長當(dāng)?shù)貌灰?。于是,人們就拿和隊長一樣柔弱的目光望著隊長,就像望著一個在同一房里住了許久彼此才搭腔說話的對方一樣……

到底,還是沒有人動,沒有人說我來挖幾斤小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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