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凱歌的問題所在--崔衛(wèi)平/ 文

青年電影手冊(第四輯) 作者:程青松


陳凱歌的新片《趙氏孤兒》,觀眾似乎不買賬。許多人看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個人想要干什么。影片各部分之間存在許多脫落,存在一望即知的漏洞。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片中人物還是不忘說出一些十分精辟的、富有哲理的話。這是典雅的陳凱歌特色,中國觀眾為此不止一次大吃苦頭。到底陳凱歌想干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把什么東西推到觀眾面前?問題不在于簡單的批評和指責。也許結合陳凱歌創(chuàng)作思想的脈絡,發(fā)掘他的影片中一再出現(xiàn)的母題上,能夠找出某些解釋。

一 人性的“復雜性”

那年他拍完《荊軻刺秦》(1998),帶新片回母校給電影學院的師生看。影片放完之后他在臺上講了一段話,大意是這樣的:在電影學院幾年,學了不少東西。但是受益最多的,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當時老師所教的以及課堂上所討論的關于人性的理解:人性不是單面的,而是兩面的或多個側面的,善與惡互相結合,不是截然分開的。不知道那時候電影學院,是哪些老師擔綱講授這些內(nèi)容。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20世紀80年代流行的人道主義人性論,時任社科院文學所所長的劉再復,還特地寫過一本書《性格組合論》(1986),專門討論文藝作品中,人的性格是如何復雜,有著多重組合,而不是單純的好人與壞人,善與惡

之間也是互相交叉的。實際上,有關“人性”,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心話題。它不僅是一個文藝的話題,而且是整個社會的話題,是當時社會談論政治經(jīng)濟的主流話語方式,是人們思想解放的道路和前景。

這個框架深深地嵌入了陳凱歌本人的思想當中。成為他最重要的思想資源,并作為他影片的主題一再出現(xiàn)。在《霸王別姬》中,這個話題初試啼聲。一直到《荊軻刺秦王》,他才得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處理。這部影片試圖塑造一個多面性的秦始皇,顛覆人們印象中僅僅是殘暴的印象。嬴政小時候也天真爛漫,愛母親、愛師傅,只是統(tǒng)一江山的這個重負才使得他走向人性的異化和喪失。他離自己的遠大目的越近,他殺的人就越多。他的確達到了權力的頂峰,但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這個人最終變成孤家寡人,內(nèi)心十分孤獨。

當然坐在電影院的觀眾們有著自己的小九九。這些人一天也沒有達到大人物的輝煌,作為普通人他們最大的期盼,是大人物們不要動不動就要了他的財產(chǎn)要了他的命。他們或許會說,不管嬴政這個人(暴君)的人性多么豐富,但是他隨時會取了我的頭來,我為什么要站在他一邊,要同情他?這個是陳凱歌想不到的了。

陳凱歌固然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重新講述《趙氏孤兒》這個故事。比較起來,影片中屠岸賈這個形象更為突出,勝過程嬰以及趙氏孤兒本人,同時也最令人難以接受。一個下令制造恐怖、動用士兵將全城100個嬰兒搜集到一處的人,一個親手摔死剛出生不久的無辜嬰兒的人,當他再度出現(xiàn)時,怎么可能是一個笑容可掬的慈祥老頭?與眼前的趙家孤兒(雖然他本人并不知情)有著其樂融融的舐犢之情?乃至在懷疑長大的年輕人趙武(勃兒)的真實身份之后,在戰(zhàn)場上他仍然動了惻隱之心,替勃兒解圍。

“屠岸賈后來想要做個好人”。陳凱歌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結合陳凱歌對于復雜人性理解的這個背景,這個安排仿佛是成立的。一個人不是絕對的壞或者絕對的好。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其內(nèi)在邏輯。對于電影來說,這個邏輯就是敘事邏輯。敘事邏輯意味著,后面出現(xiàn)的部分,要承接前面出現(xiàn)的部分,前后要互相銜接和貫通。正是這個屠岸賈,不久前做出了摔死嬰兒這種令人發(fā)指的事情,這不是一般人普通的缺點,甚至不是在人性的范圍之內(nèi),而是突破了人性所能夠容忍的限度,超越了人性能夠接受的程度。對于喪失了人性的人,仍然用人性來做解釋,顯然是不合適的。拿某個“大一統(tǒng)”的人性模式來套,殊不知人性及其解釋也不是萬能的。

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生長的、勃發(fā)的年代,也可以看做一個文藝復興的年代,但是它不可能窮盡全部知識,更不能窮盡一個人的全部視野。假如一個人的知識只是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那么必定是狹窄的和成為僵化的。尤其是不能停留在當時的某些觀念上,以觀念來勾兌人物形象的各個方面,不管這個觀念聽上去多么動人。這在陳凱歌是一個死穴。觀看當今中國電影,時時令人想到,中國電影人缺少很多東西,他們也缺少很多知識,尤其是缺少我們社會近十余年來發(fā)展出來的那些視野。崔衛(wèi)平曾經(jīng)在文章中寫道,僅僅關心人性,而不關心價值;僅僅是模仿人性(及其丑陋),而不會通過敘事來評價那些所謂“人性”的行為,從而使得觀眾在面對銀幕時,也是在釋放自己的愿望夢想,這是中國電影缺乏想象力的原因所在。

二 啟蒙與救贖

無論如何,人性的復雜性這個命題,對于陳凱歌來說,是后天習得的,是明確存在于他意識里的。而另外有一些命題,在他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是血液中攜帶的,他本人未必意識得到。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一些命題,我們自己也同樣無從察覺。

我們來看他的頭兩部影片《黃土地》(1984)與《孩子王》(1987)。那個從天邊走過來的人是誰?是“公家人”?!肮胰恕笔钦l?他屬于那支解放人民的隊伍,而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勞苦大眾。他深情的目光釋放出內(nèi)心的嘆息——人民太苦了,太艱難了,同時對于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悲慘。這個人心中裝著另外一個世界,因此他顯得那樣從容、和藹、親切和儒雅。他的臉上沒有風霜,這種區(qū)別或許會成為他罪感的來源。因此他會相信,出路仍然在勞苦大眾。他要通過拯救勞苦大眾,而令自己得救。

《孩子王》是一部拍得不錯的影片,根據(jù)阿城的小說改編。主角也是一位斷文識字的異鄉(xiāng)人,來到一個封閉落后地區(qū),給一群小孩子啟蒙。謝園扮演的主角仍舊從容,只是多了一點散漫。但是,慢慢地他感到了內(nèi)心震撼。一個叫做王福的小學生,竟然借去字典來抄,王福身后還有他的父親,樸素的人們對于知識有著難以形容的渴望。這對于不久前踢開老師和課桌鬧革命的人來說,經(jīng)歷了一個自我洗禮的過程。啟蒙者變?yōu)楸粏⒚烧?。這回是被老鄉(xiāng)啟蒙了。這里都包含了一個“內(nèi)心”的主題,這是陳凱歌思想的落腳點,他是一個看重內(nèi)心的人?!哆呑哌叧罚?991)也是他早期的另一部影片,這里的盲藝人,就是一個被內(nèi)心所點燃的人,他看不見外部世界,但是卻擁有得更多,足以與這個喧囂的世界相抗衡。這個起點后來導致了陳凱歌的“故作深沉”(媒體人的說法)。這個批評與其說針對“內(nèi)心”本身,毋寧理解為“內(nèi)心”不夠協(xié)調。那部《無極》,被諷喻為“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是最為失調的一部。

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80年代的個人主義洗禮之后,陳凱歌救贖的中心也移向了個人,救贖被理解為個人的救贖,而不再帶進勞苦大眾的視野。個人的救贖,則往往帶有很強的煎熬的意味,也帶有一些懺悔的意味。煎熬的過程,就是救贖的過程。這在《霸王別姬》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那是一次陳凱歌靈魂的起舞。非常年代將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們,帶進了殘酷的政治當中。他(她)們在政治面前,只能像彩色的蝴蝶,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加入魔鬼行列,后者則要付出巨大的內(nèi)心代價。

當段小樓開始當眾揭發(fā)程蝶衣,他經(jīng)過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可以聽得見他心動過速,其中有恥辱也有悔恨。重在展示內(nèi)心的煎熬,而不是麻木不仁,如同展示了一出懺悔的儀式。人們有理由推測,這是經(jīng)歷過“文革”的陳凱歌自身懺悔的另一次釋放,除了那部文字作品《少年凱歌》。

《無極》中,有關鬼狼這個角色的那些語焉不詳?shù)呐_詞,觀眾模模糊糊聽得見有關罪責、背叛、犧牲之類,都在這個路子上?!囤w氏孤兒》在某種意義上,是兩個男人自我救贖的故事,至少從陳凱歌這方面來說是如此。屠岸賈從一個罪大惡極之人,逐漸去掉了身上的殺氣,演變?yōu)橐粋€慈愛老人,從舐犢之情中獲得了人性的復原。這個很難說服觀眾。它給人這樣的印象——一個人干一些壞事沒有關系,再墮落再殘暴也沒有關系,反正有另外一個機會等著他,這就是人性的救贖。甚至越是墮落殘暴,他轉變起來反而越是令人珍惜。這就站到了強權者一邊了。盡管這個救贖不是十分成功。

扮演屠岸賈的演員王學圻,最早出現(xiàn)在陳凱歌的《黃土地》里。那位“公家人” 身上的某些信息,是否一直延伸到這部《趙氏孤兒》里?肯定陳凱歌無意替強權辯護的意思。問題或許這樣提出來:不在于他走到了這一步,而在于他走到這一步為什么絲毫沒有感覺?為什么毫不自知?按說他是一個有自我反省意識的人,怎么這點都不能反省?或者周圍沒有人提醒他?或者有人提醒而他一意孤行?

葛優(yōu)扮演的程嬰,在陳凱歌看來,需要從仇恨中自我救贖,不要陷到復仇當中去,而要繼續(xù)保持平常之心,做平常之人。將趙武養(yǎng)大,僅僅是為了將他帶到仇人面前,讓他看看就行了。與屠岸賈一樣,同樣是陳凱歌以自己的意圖(理念)強加給人物。能夠將自己的兒子交出去,與摔死孩子一樣,這個舉動也超出了普通人性的范疇,應該按照這個行為本身所具有的內(nèi)涵來釋放它的能量。即使是一個普通人,他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情,他的“內(nèi)心”和“人性”(借用那個陳凱歌自己的話來說)便承受了非同一般的巨大壓力,因此,相應的發(fā)生一些彎曲和改變,這才是正常的。一個人不是他的身份或者性格決定他的行為,而是他的行為有力地說明他的身份和性格。這是亞里士多德的教導,陳凱歌在電影學院還沒有來得及學到。

“一個無辜者差點變成加害者,一個加害者差點變成一個好人”,陳凱歌說。而那個無辜孩子勃兒,假如沒有成為“復仇的利器”,那么也成為兩個老年男人自我救贖的工具。人的感情是最重要的,是最真實和最不能欺騙的。程嬰?yún)s將勃兒置于面前,極力慫恿他們之間的親密無間。讓勃兒愛一個不應該愛的“干爹”,信任一個不值得信任的人,讓天真孩子陷入一個“設局”,將他的感情丟進成年人之間的惡意傾軋的陰謀當中,這真是匪夷所思。

三 成功與平民

陳凱歌的影片中,強調平民身份,強調日常生活,也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盡管這樣去說去表達,不一定意味著這個人肯定接上了地氣。

2002年陳凱歌拍攝了《和你在一起》。其中有一個放棄國際比賽的小提琴學生劉小春,對比之下,還有一個名利熏心的教授。劉小春最終放棄了成為一名偉大的小提琴家,選擇了與草根父親在一起。這個片子反響平平,但是他對于陳凱歌本人卻是十分重要的。當年在接受《南方周末》訪談時,他說了許多很高很滿的話,甚至這樣批評黑澤明:“到了后期他基本上沒有接觸日本社會的機會,所以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神了,他是居高臨下地看著日本這個社會的,他只能寄寓于歷史故事中表達他的想法?!?/p>

而他本人正好相反:“所以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進步,我生活在這個社會環(huán)境之間,我能那么敏銳地觀察生活的細節(jié),你如果不是對這種活法這么熟悉,你根本不知道?!辈还茉趺凑f,這是陳凱歌的自我反省,他愿意回到生活中來。在《荊軻刺秦王》中已經(jīng)釋放出相關信息。這部影片關心大人物為了大目標因而遭遇自身的人性損失。也許一個人為了功名不應該付出那么多?到底功名背后是什么?是人性的慘不忍睹?古話說,高處不勝寒。陳凱歌本身當然多少也是一個大人物。為了事業(yè)也許曾經(jīng)失去太多,也許不得不做許多自己所不愿意的事情,被迫與這個世界斷絕了普通人所擁有的那種親密聯(lián)系。這些他都能想得到。因而回到日常生活,回到平民狀態(tài),在陳凱歌那里意味著開辟一條自我救贖的新途徑。

但是反省歸反省,它并不等于“人性”與“成功”之間的矛盾就此解決。在《梅蘭芳》(2009)一片中,問題又出來了,無意識的力量也許更大。那場梅蘭芳與十三燕打擂臺的戲,突出的不是藝術上的精益求精,藝術上的嘔心瀝血,而是能夠打敗別人、建立自己的名聲就算狠。片子從開頭到結尾,觀眾沒有看到梅蘭芳在藝術上到底是如何努力的,到底這位大師的貢獻如何,他如何在京劇史上占據(jù)一席位置,這些全都缺席。于是這個故事能夠告訴人們的是,打敗別人就是成功,成功就是一切。當然陳凱歌也沒有忘了給梅蘭芳安上一頂“藝術家的孤獨”的帽子,這是成功的人們都會遇到的,不管是軍事家、統(tǒng)治者還是藝術家??磥沓晒φ媸潜夭豢缮?。不僅他們的成就和名聲令人艷羨,同時他們的人性也備受關懷,救贖的機會在前方向他們招手。然而,一個人成功之后,再做出一副哭臉給人們看,可謂“得了便宜又賣乖”。馮小剛的新片《非誠勿擾2》,也屬于這一類。

現(xiàn)在,就可以進一步理解為什么《趙氏孤兒》中的程嬰,在遭遇殺子殺妻的深仇大恨之后,還要繼續(xù)做一個唯唯諾諾的普通人。這件事情與程嬰這個人無關,而與陳凱歌這個人“成功”之后的人性復原及救贖有關。他不是“水平地”看待自己劇中人物,從人物本身的行為邏輯出發(fā),而是“垂直地”去看,將他們當做自己理念的傳聲筒。

凱歌導演這個人的“人物感”實在是太強了。悖論的是,他越是強調普通人的生活,強調平民化,這只能說明并且進一步促使他離真正的普通人越來越遠,離真實的思想感情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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