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遲遲不把謎底告訴我,只是她延長懸念的藝術,那倒好了,事實上,不是,在我翻來覆去地猜測那小子的真實身份的時候,她似乎早已把他忘了。好幾次,我都想直截了當?shù)厝査菢?,我心里就踏實了,可是虛榮心不允許我這么做,那會有損于我的風度的--一點兒不紳士!
我一邊譴責自己假模假式,一邊又不斷勸慰自己:也許那小子只是羅素的一個普通同學、普通朋友、普通網(wǎng)友,總之,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一切的煩惱都是因為我的神經(jīng)過敏。這樣想,我會好受一些,但內(nèi)心里還是不免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惆悵。
"我們來吃東西吧。"羅素突然說。
"好,我來拿。"
我把東西拿給她,然后就站在心理學家的立場上審視她一番,沒發(fā)現(xiàn)她有異常的表現(xiàn),幾乎跟平時沒什么兩樣,應該笑時她也笑,應該吧嗒嘴時她也吧嗒嘴,而且不大的工夫,她就把甜點像變戲法一樣地裝進腸胃里,又不失其布爾喬亞風范。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沒想到羅素會突然問我這么一句,就拼命地搖頭,加以否認,生怕被她戳穿了什么似的。"那你干嗎總是憂心忡忡的?"她又問。
"也許是因為周一的關系吧。我這人有個怪毛病,逢奇數(shù)的日子我便悲傷,逢偶數(shù)的日子我便喜悅,到星期天則悲喜交加。"我信口胡說八道,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凡遭遇尷尬,最有效的化解方式就是調(diào)侃、自嘲、顧左右而言他。
"是嗎,還挺有規(guī)律的。"羅素歪著個腦袋,非常調(diào)皮地微笑著,"你一貫如此嗎?"
"是的,我一貫如此。"我也配合著她的動作和表情,歪著個腦袋回答說。
"我可不可以這樣認為,你的情緒轉(zhuǎn)化跟女人的例假有著某種相似的規(guī)律性。"羅素故意壓低聲音說。
"好啊,你耍我!"直到這時候我才發(fā)覺我落入羅素的語言陷阱,可是,遲了,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
"是你自己挖坑埋自己,怎么能怪我呢?"怕我打她,她像個猴子般跳起來,尖叫一聲就要往另外一節(jié)車廂跑,幸虧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趕緊高舉雙手,表示投降,于是,我押著我的俘虜回到我們的座位上。
這么一鬧,倒把我剛才郁結(jié)在心底的憂慮鬧得煙消云散了,仿佛刮過了一陣風。我又回到我以往的角色當中。米蘭·昆德拉說:世界是一個沒有下場門的舞臺……
車廂里三三兩兩的乘客,大多也都是為了再聽一遍姜育恒的"再回首",他們大口地喝著啤酒,高聲地談論著那些用音符堆砌起形象來的歌星的名字,比如樸樹、孫念慈、艾敬什么的,顯然他們才是真正的追星族,而我不是,每次北京開音樂會,羅素都要拉著我一起去,被我一概拒絕了,只有這一次是個例外。
"年紀不大,就已經(jīng)有懷舊情結(jié)了。"羅素說我。不管她怎么說,我就是對她所喜歡的黎明、謝霆鋒一點兒感覺也沒有,總覺得他們的歌遠不如船工號子或拉網(wǎng)小調(diào)聽起來順耳;而姜育恒則不同,那種感傷的旋律,像最優(yōu)美的東西悄然潛入你的心房,使你不禁懷想起童年往事,想起媽媽牽著你的手去糖果店時的情景。
"懷舊有什么不好!"我說。
"你仿佛始終生活在20世紀里,永遠走不出來。"羅素這么說我,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的這么說我了,"在你的眼里,20世紀什么都是好的,包括音樂、舞蹈、美術,甚至做愛方式,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巴不得你現(xiàn)在呼吸的空氣也仍然是20世紀的。"
"20世紀確實發(fā)生了許多偉大的事件,也確實誕生了許多偉大的人物,我敢說,在以后的日子里,恐怕再也不會有魯迅有胡適有曹禺了。"我十分肯定地說。
"都是那些卷了邊泛了黃的書本把你害了。"
"正是那些書,讓我如魚得水地徘徊在20世紀的街頭巷尾,每一回,都像一次愉快的旅行。"
我們圍繞著這個話題,展開各式各樣的討論,可惜,總是不能達到矛盾的統(tǒng)一,其結(jié)果也往往是不歡而散。
"算了,我不想跟你爭了,我煩。"這是羅素一貫的結(jié)束語,干脆,果斷,像從手掌上拔出一根刺一樣。
"北京快到了。"我為表示和解,吻了吻她的額頭,她撅著嘴巴怕癢似的縮縮脖子,一個勁兒躲我,最后我還是達到了目的。我催她準備下車,她下車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束帶把長長的頭發(fā)扎起來,不然,在音樂會上又蹦又跳的頭發(fā)會礙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