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依稀似有悲鳴傳來。他閉著眼睛,側耳傾聽,但除了鳥叫聲,再無其他聲息。
是夢嗎?他緩緩睜開雙眼。
他整個人伏在桌上,看來剛才是不知不覺睡著了。窗子大開著,吹進來的涼氣席卷全身,令他覺得冷颼颼的。前些日子的酷熱難當恍如幻覺一般,不覺已是涼爽的秋日了。他看了看表,剛過早上五點半,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透出了魚肚白。
他打了個寒戰(zhàn),把罩在短袖襯衫外面的毛料外套裹緊。工作桌上,稿紙堆得亂七八糟,最上面的一張被他壓在臉下睡了一覺,流到紙上的口水已經(jīng)干了,變得硬邦邦的。他咂了咂嘴,把紙揉成團,丟向房間一角的藤編垃圾桶里,不料沒有瞄準,紙團砸在垃圾桶邊緣,落到了外面。
“見鬼!”
為了驅走睡意,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靠到椅背上用力伸了個懶腰,頭腦總算清醒過來了。他從壺里倒了杯咖啡喝,咖啡不冷不熱的,味道像泥湯一樣。
再過一周就到截稿期了,這兩天他都在徹夜趕稿。昨晚是最后的沖刺階段,為了提神,他一邊工作一邊喝黑咖啡,結果還是沒能戰(zhàn)勝睡魔。他關上桌上的臺燈,將窗子完全敞開,這樣就能看到對面的公寓了。
他有些驚訝。借著日出前微弱的光線,他看到二樓那戶人家的窗子竟然大開著。
那是二○一號室?,F(xiàn)在這個時間,整個城市都還在酣睡之中,她的房間卻窗戶全開,這本身就很奇怪。此刻離她出門上班的時間應該還有兩個多小時。
她家里燈火通明,卻看不到人影。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窗戶兩邊,拉開的窗簾正隨風微微飄動。
這番景象讓他極為在意。近似強迫癥的偷窺欲望又一次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涌出來,他無論如何都想偷看那個房間,饑渴得簡直無法控制,工作時勉強壓抑住的欲望此刻一口氣爆發(fā)出來。他離開自己所在的二樓工作間,登上陡峭的樓梯,來到閣樓。
閣樓比二樓更冷,寒氣從木地板直滲入腳心。他拿起隨意擱在窗邊的八倍雙筒望遠鏡,舉到眼前。
對準焦點的剎那,他大吃了一驚,眼眶重重地撞到雙筒望遠鏡上。但他渾不覺痛,仍死死地盯著對面的公寓。從那個房間的床上伸出一雙女人的腳,雪白纖細,很好看。
順著腳往上看,只見女人穿著衣服躺在那里。她穿的是日常便服,裙子掀起到大腿處,襯衫的下擺稍稍掀起,肚臍隱約可見。
若在平常,這可真是一幕令人血脈賁張的情景,但此刻他卻興奮不起來。因為女人全身蒼白,毫無生氣,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經(jīng)死了。他覺得用望遠鏡去看她的臉實在太恐怖了,但手卻違背了他的意志,擅自轉動了望遠鏡。
女人頸上纏著肉色的長筒襪,嘴巴微微張開,露出粉色的舌頭,一雙翻白的眼睛透過望遠鏡瞪著他。
他手上的望遠鏡霎時跌落在地。
從他喉嚨深處傳出的,不是驚叫,而是宛若野獸吼叫般的聲音——
2
媽媽,您最近可好?那天匆匆忙忙的,沒能單獨和您說說話,讓我覺得很遺憾。真沒想到竟有那么多朋友來為我送行,我本來自信絕對不會哭的,結果還是掉淚了。
當我隔著車窗,看到朋友們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家鄉(xiāng)的山峰也不可復見,才漸漸清楚地意識到,從今往后,我要一個人在東京生活了,能夠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我會積極努力的,媽媽您就放心吧。
接下來,簡單說說我到東京后的情況。
我的住所已經(jīng)找好了,跟您說啊,是在東京北區(qū)的東十條一帶。公寓在一個很安靜的住宅區(qū)內(nèi),從京濱東北線的東十條站步行約十分鐘可到。
公寓的名字叫“日升雅苑”,聽起來很別致,其實只是幢再普通不過的公寓罷了。我租的是一室一廳,附帶浴室和衛(wèi)生間,租金六萬元。怎樣,很便宜吧?據(jù)房屋中介說,如今這么便宜的房子打著燈籠也難找。聽說這間房子因為某種原因,已經(jīng)空了半年,一直無人問津,不得已才降低了租金。但當我問中介是什么原因時,他卻含糊其辭,我想一定有什么隱情。
不過您不必擔心。房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掃得很干凈了,榻榻米也換了新的,就算之前有房客上吊自殺也沒關系,我是很看得開的。反正又不會有幽靈出沒,要是連這點小事都斤斤計較,哪還能在東京待下去?我的房間在二樓,是二○一號室。
我從四月一日起去公司上班,按照安排,最初兩周是接受培訓。等我安頓下來,您也來我這兒玩幾天吧,您平時都忙著工作,也該適當放松一下了。
三月二十八日 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謹啟
清水美佐子迫不及待地打開女兒真弓寄來的信。信封上的郵戳是東京王子郵局的。女兒從本地的大學畢業(yè)后,被一家大型旅游公司錄用,前幾天接到東京總公司的通知,要將她分配到神保町分公司,于是她去了東京。
其實公司在當?shù)匾灿蟹值?,做母親的原本希望女兒能被分到那里,但女兒卻瞞著她向公司申請到東京工作。對此她自然難掩失望之情,但既然是女兒的意愿,她也只能遵重。
真弓五歲時,美佐子的丈夫就因交通事故過世了,之后全靠她獨力工作維持家計,一手將女兒撫養(yǎng)成人,因此別離時格外神傷。她很想在女兒就職之初陪她一起去東京,親眼看看女兒住的公寓,但她的工作十分忙碌,實在抽不出身。美佐子在長岡站旁邊的一家小百貨公司工作,現(xiàn)在已是樓層主任,很受分店長信賴。真弓去東京時,百貨公司的春季大促銷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身為負責人,美佐子根本不可能開口請假。
看到真弓的來信后,美佐子總算放了心。透過信箋,她仿佛看到了滿懷憧憬的女兒那燦爛的笑容。真弓今年二十二歲,正值青春年華,她應該可以在東京過得很好吧。
美佐子心想,等過一陣工作告一段落了,一定要請假去一趟東京。
她給女兒寫了一封勉勵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