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舒去世后,同系的一位老教授坐著輪椅趕來吊唁。別人要抬著他上樓,他不許,趴在樓梯上就放聲大哭。
三十多年前,在“反右”斗爭剛開始時,這位年輕氣盛的教師曾是積極分子,認為系主任徐中舒已成老朽,便經(jīng)常在大會上指名道姓地批評徐先生。孰料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沒過兩天,反倒是出風頭的他本人被打成“右派”。面對如此打擊,他想要輕生??善拮釉趺崔k,5個孩子怎么辦?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幾天前自己剛剛批評過的徐先生最為厚道。于是登門找徐先生:托孤!
徐中舒絕口不提此前的恩怨,只是勸他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會有前途。徐中舒的孫子徐亮工曾看見過祖父寫給同樣被劃成“右派”的叔叔的信,“祖父對自己兒子這樣說,對他也這樣說?!?
于是,此人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后來還成為卓有成就的學者。不過據(jù)徐亮工回憶,這位教授此后一直保持著某種矜持,和徐中舒的來往并不多。但那一哭,足以說明一切,“他們是心心相印的”。
在徐中舒的兒子徐安石眼中,作為學界泰斗的父親,最恰當?shù)脑u價卻是“本分”二字。“他的話不多,但從不說假話,哪怕是在‘文革’期間?!?
開《海瑞罷官》討論會,當時很多先生已經(jīng)“學聰明了”,聞到味道不對,于是包括有些和吳晗私交甚好的人“都開始滑了”,說起話來不知所云。但徐中舒說:“吳晗寫這個東西,是不是為彭德懷翻案,我不知道,我也不認識吳晗。但姚文元的說法我覺得不對,清官總是比貪官好吧,怎么連清官一塊兒批呢?”很快,記錄這次會議的小冊子就從“學習輔導材料”變成了“供批判用”,徐中舒成為“文革”中四川大學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
他常被拖出去批斗,但對此卻異?;磉_,每次批斗回來,倒頭便睡,大概不到5分鐘就鼾聲大作了。那時,徐亮工還小,但也被逼著寫了大字報,要和祖父劃清界限。祖母罵他:“小崽子!你祖父這么愛你,你居然要劃清界限?”祖父卻在一旁笑著說:“他該寫啊,他應(yīng)該寫嘛,不寫咋個辦呢?”
“我覺得他是看穿了,畢竟是研究歷史的?!毙炝凉ふf。
歷史系的吳天墀先生,1949年之前參加過青年黨,在西康省政府任過職,因而被判定有“歷史污點”,開除了公職。迫于生計,他只好去拉架子車,同時賣掉了藏書。徐中舒覺得這個人才可惜了,就叫他來家中,問他:“你是應(yīng)該做學問的人,怎么干起這種事情來了?”吳天墀回答:“一家人總要吃飯?。 毙熘惺娈敿幢阏f:“你一家人吃飯我來管,你現(xiàn)在還是要做學問!”
據(jù)說,吳先生后來也這樣對他那些遇到困難的學生。他總是說:“你不要著急,如果說沒分你工作,我拿錢給你過日子。我的老師這樣對我,我也應(yīng)該這樣對你?!?
四川南充一個小學教師,考徐先生的研究生沒考上。他家里窮,偏又生病住院,徐中舒托人帶錢給他,并勸他,考不上沒關(guān)系,照樣可以做學問。后來此人來拜訪,徐中舒當真在飯桌上給他講起了《左傳》。徐安石回憶:“那可是一句一句地講啊,非常耐心。”
對年輕后學,不管水平怎樣,只要說是對學問感興趣,徐中舒就來勁兒,就高興得不得了。常有很多青年人寫信來問學,徐中舒囑咐孫子要一一回復(fù)。徐亮工不以為然:“這些信還要回嗎?不理就完了!”徐中舒卻總是說:“唉唉,還是要回的,要回的?!睂σ恍┚唧w問題,他會告訴徐亮工去查哪本書,就可以回答了;對泛泛而談的,則讓徐亮工寫些鼓勵的話。
“于是我回了好多這樣的信!”今天說起這段往事,徐亮工還頗有些“無奈”。
與老友蒙文通相比,徐中舒缺乏幽默。非常難得的一次,他和友人在校園里散步,路過幾棟紅磚修的樓房,脫口而出:“這不就是又紅又‘磚’嗎?”而多數(shù)時候,他和朋友下棋,可以一兩個小時不說一句話。徐亮工遂下一斷語:“寡然無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