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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對德拉笑道:“你把自己比喻成獅虎獸,那我是什么呢?”德拉說:“你別笑,其實每個人都能找到一頭動物和自己對應(yīng)。你算得一只熊貓吧?!焙嗡c頭笑道:“熊貓好,我就是熊貓,熊貓在美國多招人喜愛?!辈还茉趺凑f,美國是一片公平的土地,每個努力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盡管何霜的英文不如德拉那么地道,但是只要奮斗,一樣能和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德拉平起平坐。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她們不是平等的人。那年春天,美國要攻打中東的某個國家,國防部下面的合同公司一夜之間平添了千萬億美元的生意。公司拿到了審計業(yè)務(wù),準(zhǔn)備派一個團隊飛華盛頓。德拉和何霜都是團隊的成員,但是臨上飛機前,何霜的資格被取消了。 “你不能走了?!贝罄习宄哌^來,眼睛里半是抱歉半是無奈。 “我知道,我不是美國公民?!焙嗡鋈徽f道。大老板對她解釋說,去的人過多,公司需要人留守。但解釋是蒼白的,何霜又不是白癡,她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聯(lián)邦政府的某些合同機密而敏感,只有自家人才敢信任。她再有才華又怎么樣,再努力又怎么樣,前面的玻璃墻她沖不破,玻璃墻把她隔出了他們的世界。這不是她的國家,她的土地,沒有她自由呼吸的空氣。很多人說,只要努力,就能改變命運。但是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比如祖國、出生地和遺傳基因。
被踢出團隊的事何霜是過了好多年才告訴葉梅和秦桑的。葉梅說:“這樣的事情多了,我現(xiàn)在的臉皮早厚了,也敏感不起來了?!鼻厣PΦ溃骸斑@歧視哪兒都有啊,我們上海人不是經(jīng)常罵外地人是鄉(xiāng)下人嗎?”何霜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回上??纯矗l(xiāng)下人在上海比本地人厲害多了,也能干多了?!?/p>
沒有資格飛華盛頓,何霜只好自我安慰:“那個戰(zhàn)爭項目不做也罷,不知沾了多少鮮血和冤魂?!彼中ψ约杭僬?jīng),因為公司每次接到大項目,都會有不菲的獎金,她和德拉早就把項目獎金打進了各自的財政預(yù)算。德拉早看上一個新款的芬迪女包,何霜打算換一部新車,別克的“林蔭大道”(Park Avenue),她想用現(xiàn)錢一次付清,因為天性不喜歡貸款。沒有辦法,老天安排的,德拉馬上就可以炫耀新芬迪,她還得繼續(xù)開那輛用了兩年的破車。
何霜在家里郁悶著,電話鈴忽然響了,何霜以為是德拉,沒想到是父母。父母在電話里問她:“奶奶八十大壽,你能不能回家一趟?”“回家?”何霜的心頭忽然牽引出絲絲縷縷的情緒,傷感的,溫暖的,明亮的,隱痛的,在心頭的某一處穿插交錯。這些年她單身一人在美國,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對親友那些無心的或是有意的問話,更怕見到某些不想見的人。但是她還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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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何霜站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下,微風(fēng)吹過來有桂花的暖香。
國內(nèi)的變化令她目瞪口呆,高樓在陽光的襯托下處處展現(xiàn)著輝煌的霸道,眼睛里撞進來花花綠綠的招牌,肯德基、麥當(dāng)勞、必勝客,還有哈根達斯。她坐在星巴克里,咖啡的濃香漫過她的舌尖,黃浦江對岸美國GM(通用汽車)的新廠房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有那么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
“你怎么在這兒???何霜!”一個女人朝她尖叫,何霜定睛一看,原來是初中同學(xué)孟霞。葉梅和秦桑不認(rèn)識孟霞。孟霞是何霜初中時的好朋友,何霜考上一所重點高中后,兩個人的路分岔了,關(guān)系也就慢慢淡了。何霜和孟霞再相逢時,何霜已經(jīng)成了韓輝的老婆,而孟霞是韓輝的同事。何霜感覺這世界真是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全是熟人。孟霞的書讀的一般,但是命好,找了個極有錢的老公,何霜和韓輝還去參加過她的婚禮。何霜依然能記得那能讓人流鼻血的豪華場面——10輛勞斯萊斯幻影,10輛法拉利,10輛賓利歐陸飛馳……
三四年不見,孟霞更漂亮了,光潔的肌膚,苗條的身段,怎么也看不出來她已是兩歲兒子的母親。孟霞的老公雖說很有錢,但從談戀愛到現(xiàn)在對孟霞專心溫情。女人有了愛的滋潤就會容顏不老。何霜不禁暗自自嘲:看我這張枯黃的臉,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個村出來的打工妹?!艾F(xiàn)在還是一個人?!泵舷紗柶鹚诿绹纳睿嗡^一低,又急又快地說道。孟霞頓了一下,淡淡地說:“韓輝剛結(jié)婚了,我去了,那女孩子比我們年輕?!焙嗡念^一沉,臉更加暗了,低著頭,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聽。孟霞懂事,便也不再多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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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回家才知道,哥嫂和韓輝還有來往,韓輝對家里還是很照顧。她感激他,但是不想見他,更聽不得家里人對他的贊嘆。母親有事無事嘆氣道:“女兒啊,你怎么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你要是沒出國,孩子恐怕都能跑來跑去了。我就是想不通,美國有什么好,到哪兒不是一樣過日子嗎?”這樣的話,像塵灰落在發(fā)絲上,沒有什么大礙,但總讓人不舒服。
何霜有些心煩意亂,忽然心里盼望著回程的日子。這時孟霞打來電話:“朋友搞的內(nèi)部票,去S城看衛(wèi)星發(fā)射,老公正好有事去不了,咱倆去吧?”何霜想也沒想就歡喜地答應(yīng)了。飛機到達S城后,她和孟霞走的特殊通道,結(jié)果有個武警擋住了她們,讓孟霞進房間談?wù)?。孟霞出來后滿臉寒霜地對何霜嘆氣:“對不起,他們說你不能進去,說你是從美國來的?!?nbsp;“我懂了?!焙嗡胄?,美國人懷疑我是間諜,中國人也懷疑我是間諜。聯(lián)邦政府的國防項目,臨上飛機前她的資格被取消了,那個鏡頭刺閃閃地從何霜的眼前亮過。孟霞的解釋是多余的,甚至是軟弱無力的。太陽在她的頭頂微笑,空氣把她隔離了。
“嘎”的一聲,一輛锃亮簇新的“別克林蔭大道”停在何霜的面前。一個年輕女人下了車,輕盈的身子,嫵媚的一張臉,挽著德拉最向往的“芬迪”包。駕駛座上的男人也下了車。天哪!韓輝!他沒看見何霜——或者就是看見了,也沒認(rèn)出來,幾年的異國顛簸,她老得太快了。
何霜呆立在原地,耳邊響過龐大而寧靜的風(fēng)聲,她像個忽然落地的木偶,呼吸和動作都沒有了,那一刻,天遙地遠,前事冥蒙。何霜只想逃,往哪兒逃?逃回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