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邀寫一篇關(guān)于北大情事的文章,答應(yīng)之后才發(fā)現(xiàn),此事比較“辣手”。北大無疑是全中國“情事”密度和質(zhì)量都最高的所在,即使全中國的女人都去賣淫,男人都去嫖娼了,剩下的最后一對羅密歐與朱麗葉也十有八九就在北大。但問題是“情事”這個東西,做得寫不得。無中生有,胡編亂造,那就成了小說。實事求是,有啥寫啥,那又會引來無窮麻煩。寫自己吧,那是萬萬不行的。我早就向太太指天畫地保證過,她是我愛情史上空前絕后的唯一。當(dāng)然,這話也分別向其他一些女青年講過。所以一旦胡寫一氣,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將毀壞多少家庭的幸福?。《覍ξ覍硪凭用绹傔x總統(tǒng)很不利。寫別人吧,也不容易。我的老師一輩有許多風(fēng)雅的情事在北大里流傳,我不敢寫,擔(dān)心損害了老師們的形象。我的學(xué)生一輩正處在“發(fā)情期”的旺季,但我和他們之間存在“代溝”,不大了解他們的情愛世界。寫我周圍的同代人吧,又怕他們跟我打官司?,F(xiàn)在的人見錢眼開,一旦可以“索賠”,管你朋友不朋友,哥們不哥們呢。上次在《北大往事》中寫了個《47樓207》,嗬,207的眾哥們往死里勒索我,搞得我家徒四壁。毛嘉還不死心,上禮拜又從倫敦打電話來問:“慶東,家里還剩下啥沒?”想來想去,我只好采用半實半虛的辦法,將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經(jīng)過、結(jié)果這記敘文的六要素來個“乾坤大挪移”,讓外人看不出寫的是誰,這樣就不會“侵害”任何人的狗屁名譽。順便說一句,我的文章從來是愛惜和捍衛(wèi)北大聲譽的,許多讀者來信說看了我的文章無比仰慕北大,一定要讓孩子報考北大。而遺憾的是,有的領(lǐng)導(dǎo)同志認為我的寫法是給北大“抹黑”。我不在乎這種誤解,我相信這些領(lǐng)導(dǎo)會在群眾的幫助下提高辨別是非能力和文學(xué)鑒賞能力,會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在給北大“抹黑”,會消除對我的誤解,和我一起站到鄧小平理論的偉大旗幟下面。
以下,我準備寫四件十幾年前讀本科時代的所謂“情事”,它們都不是什么“正格”的愛情故事,沒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也沒有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我寫它們的意思是想說,“情事”是千姿百態(tài)的,它們都有值得尊重值得品味的一面。正像大家都愛北大,有人愛她的門第,有人愛她的美麗,有人愛她的才學(xué),也有人愛她的任人蹂躪,不知反抗或者說已經(jīng)“兼容并包”到了妓女的境界。所以,從這四件“情事”,可以管中窺豹,想象北大人的感情生活是如何豐富多彩,五花八門。閑話就此打住,四喜丸子來也。
一 妻子匪哉
我們宿舍的老皮是個表面上隨和謙遜,實際上冥頑古怪的老神經(jīng)病。他第一是有才,所以就恃才傲物;第二是比大家癡長幾歲,多一些生命閱歷,所以對大家寬容謙讓,以表示他不枉是個“大哥”。但他骨子里是缺乏大哥氣的,他真情流露時,完全是個小弟弟或者是個老頑童。老皮的故事很多,這里只說一件“妻子匪哉”。
老皮因為既有才又酷似“大哥”,免不了就有文學(xué)少女懷他的春。我們年級有一位他的女同鄉(xiāng),長得文靜賢淑,略為白胖,經(jīng)常來找他,我們宿舍最頭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老皮有同鄉(xiāng)來訪,因為他們一見面就說他們的家鄉(xiāng)話,中國人不懂,外國人不會。有一次氣得我說:“為了盡快推廣普通話,應(yīng)該把南方人統(tǒng)統(tǒng)槍斃!”這位女同鄉(xiāng)每次來找老皮,第一句話就說:“妻子匪哉!”兩個人的嘴好像上了發(fā)條似的,不斷發(fā)出各種舌前音和唇齒音,聽來聽去,除了“妻子”,就是“匪哉”。我后來忍不住便問老皮:“妻子匪哉是什么意思?”老皮說:“就是吃飯了嗎?”我們于是恍然大悟。從此,便把那位女同學(xué)叫做“妻子匪哉”,簡稱“匪哉”。經(jīng)常說:“妻子匪哉來了”,或“匪哉好像很久沒來了”。
匪哉隔三差五地來看老皮,天長日久,傻子也會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們這些學(xué)文學(xué)的男人大多有一個臭毛病,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好男兒志在四方,與自己的同鄉(xiāng)談情說愛,總覺得有點錯位,甚至有亂倫的感覺。非得找一個別人家鄉(xiāng)的花姑娘,才覺得占了便宜,英雄,有本事。匪哉在我們的眼里,是蠻不錯的一個江南閨秀,可是老皮大概從小就生活在杏花春雨里,感覺麻木了,對人家漸漸地越來越不親熱。每次見了面,說完了例行的“妻子匪哉”之后,老皮就少言寡語,做君子科,恨不能匪哉馬上離去。而匪哉這種江南少女又一味地溫柔敦厚,一點“匪氣”也沒有。她能主動地來找老皮,已經(jīng)算是十分勇敢了,不可能像東北姑娘似的直奔主題:“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甚至像西北的姑娘似的一刀見血:“我要你要我!”所以,老皮和匪哉坐在一起,徒有脈脈之態(tài),而無含情之舉。偶爾對答數(shù)句,又言不及義,魂不守舍,往好了說是清雅玄妙,往壞了說簡直是特務(wù)在接頭。
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們都很同情匪哉。我有時在一旁對老皮說:“今晚上有好電影,你不去看看?”這時匪哉的眼睛一亮。老皮卻淡淡地說:“沒意思,我不愛看這種電影”。我們的插話有時反而給老皮提供了一個解脫尷尬的機會,他順勢與我們神聊起來,而把匪哉晾在一邊。而匪哉的涵養(yǎng)功夫真好,就在一旁默默地聽著?;蛟S聽久了,她知道了自己與老皮的差距。
老皮的無禮愈演愈烈。有時匪哉來了,老皮正和我們打牌,我們便“開除”老皮,另換新人。而老皮卻死賴著不下桌,越戰(zhàn)越勇。匪哉便坐在桌旁看我們打牌。我們心中充滿了對老皮的義憤,常常出錯牌,老何一次次地把牌重重地敲在桌上。而老皮的涵養(yǎng)功夫似乎比匪哉更勝一籌,他竟然“坐懷不亂”,渾若無事,甚至有超水平發(fā)揮。直待匪哉支持不住,起身告辭,他才胡亂“匪哉”兩句,繼續(xù)戰(zhàn)斗。
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對老皮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老皮對大家很寬容,不太反駁,但也不接受。有時就說一句“胡說八道”或者“那還得了”作為抵抗。其實我們大家并非要老皮與匪哉怎么著。我們與老皮的分歧在于,我們覺得對待女孩子應(yīng)當(dāng)“仁義”,即使心里不同意,面子上應(yīng)該過得去,絕不給人家難堪,可以使用一些手段讓對方明白自己不同意。而老皮看來,我們的所謂“仁義”大概是不真誠的表現(xiàn),是國民性的弱點,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必心口不一地弄什么花招手段。而且一旦“仁義”起來,很可能弄假成真,再也沒有后續(xù)手段。從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例來看,老皮的感覺是正確的,“仁義”和敷衍常常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劇。但那時我們總覺得老皮這人“心太狠,心太狠”。
匪哉漸漸來得少了,終于再也不來了。她有一個十分優(yōu)美的名字,但我們?nèi)韵矚g稱她的外號,她給我們班的詞典里增加了一個充滿溫情的詞匯。我們見面常?;枺骸捌拮臃嗽??”只有老皮不說。老皮還指責(zé)我們的發(fā)音不對,企圖從語言學(xué)角度沖淡我們對匪哉的懷念。但我料定最懷念匪哉的就是老皮,盡管他不喜歡她。
后來,我在校園里看到匪哉與一個男同學(xué)手拉著手跳過草地。再后來,那個男同學(xué)死了,為了一種純潔的理想而英勇地獻身了。又過了幾年,聽說匪哉結(jié)婚了。老皮在匪哉事件之后,又經(jīng)歷了若干則情事。不過老皮這家伙自我隱藏很深,輕易不暴露感情世界的?,F(xiàn)在已經(jīng)娶妻生女,到處宣揚什么“做父親的責(zé)任”,已經(jīng)墮落得跟我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他每天下班回家,他的妻子是不是問他:“妻子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