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過去看看?！蔽艺f。

明妮得留在大門口，于是，我和路海、霍莉跟著茹蓮趕快朝西邊走去。我側(cè)眼看看年輕的茹蓮，她穿了件鄉(xiāng)下女人的深藍(lán)色褂子，一張光滑的臉上抹著煙灰。她現(xiàn)年三十一歲，面容姣好，卻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病怏怏的。走起路來，她甚至顯得有點(diǎn)兒外八字，好顯得矮一點(diǎn)兒。然而她的漂亮是沒辦法完全掩蓋的。我想逗她一下，說她不可能這么快就把自己變成鄉(xiāng)下人，但還是沒張口。

家禽中心的雞、鴨、鵝都像瘋了一樣嘎嘎大叫。我們走進(jìn)飼養(yǎng)院，看見兩個日本兵在里邊，一個抓著一只鵝的脖子，那鵝的兩腳無聲地在空中蹬著，另一個正在追逐一只長尾巴公雞，那公雞飛到一個架子的頂上，歪頭瞪著那日本兵，身上的紅黑羽毛一抖一抖的。那人嘴里罵著公雞，還朝地上啐著。

“嘿，嘿。”霍莉大喊道，“它們可不是吃的！”

日本兵停下手，朝我們走過來。那個高個子指著一只母雞，兇巴巴地說了幾句我們誰也聽不懂的日本話。矮個子用中國話說，“吃……雞……肉?！?/p>

“不行，不行。”我很高興他懂點(diǎn)兒中文，“這些都是做實(shí)驗(yàn)用的，不是你媽媽養(yǎng)的那種雞鴨。不要吃有毒的東西，懂不懂？要是吃了這些雞鴨，你會七竅流血的?！?/p>

“有毒？”那人問道，又對同伴咕噥了幾句。兩人都一副不解的模樣。

“是啊?！比闵徶钢鴫呉慌抛厣孔?，里邊裝著給家禽治病的各種中西藥。

那矮個子又對同伴說了幾句，高個子把鵝松開了，又朝一個陶瓦水盆踢了一腳。他二人大步走了出去，恨聲恨氣地好像是在詛咒自己的壞運(yùn)氣。

我們四個人在里邊相視而笑，因?yàn)樗须u鴨都很健康?！拔业睦咸?，‘你會七竅流血的’?！被衾?qū)ξ艺f，“你一定把他們的膽都嚇破了?！?/p>

茹蓮咯咯笑了。我們趕快返回校園，下午飯時間到了，又該給難民們放粥了。

本順一去不返，明妮著急起來。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總部沒有多遠(yuǎn)，他早就該回來了。我們不禁擔(dān)心他可能出事了。那孩子是個孤兒，由我們學(xué)校出錢，一直住在附近一家孤兒院里，直到我們雇他來做事，所以他對于我們，不僅只是個雇員而已。

等難民們吃完飯，我們都去飯廳吃晚飯。很多人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沒吃東西。明妮和霍莉癱在椅子上，說她們更想睡一覺，然后閉上眼，打算睡了。

“你們應(yīng)該吃點(diǎn)兒東西，好有力氣?！蔽艺f著，把一碗粥放在明妮面前，又把一碟炸黃豆挪近一點(diǎn)兒。我正給霍莉盛粥，路海沖進(jìn)來了。

“明妮，”他說，“幾個日本兵闖進(jìn)我們存糧食的屋子了?！?/p>

“他們拿大米了嗎？”她問。

“不清楚?！?/p>

“他們跟你怎么說的？”

“他們只給了我?guī)兹??！币贿呎f，他一邊揉著受傷的臉頰。

我們?nèi)烁泛Ｈチ恕Ｓ新闊┑哪莻€房子在大門外對面。大米其實(shí)不是我們的，是紅十字會配給粥場的糧食，九十麻袋放在那里，大約有一萬八千斤。可要是日本人把糧食拿走的話，這里的難民就要餓肚子了?？熳叩椒孔訒r，我們看見門口一盞燈晃晃悠悠。一個日本兵攔住了我們的路，用生硬的中國話喊道：“站住，不許過來！”

“這是我們學(xué)校的房子！”明妮也沖他嚷回去，一邊往里闖。這時一個留著短胡子的年輕軍官從放著糧食的屋里走出來。明妮朝他揮著一面小美國國旗，說：“大米是美國的財產(chǎn)，你們不能動！讓你們的人出來。你是負(fù)責(zé)的嗎？”

那軍官聽不懂她的話，轉(zhuǎn)身朝身后的幾個人說了句什么。其中兩個人走過來，把我們四個人向后猛推。接著，那當(dāng)官的抽出他的大和軍刀，在空中一邊左劈右砍，一邊尖聲號叫，好像在舞臺上表演。只聽得軍刀被他舞得颼颼作響，我們都嚇壞了，誰也沒敢再上前一步。

我們當(dāng)即轉(zhuǎn)身去了離這里不遠(yuǎn)、位于寧海路的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總部。約翰·拉貝一個人守在那里，像個軍官一樣戴著一頂鋼盔。他的辦公桌上放著過期的《德文新報》，那是一份在上海出版的德語小報。明妮問他，本順是不是來過，向他報告日本人到我們學(xué)校里任意捕人的事兒?！拔覜]看見他。”拉貝迷惑不解，胖乎乎的兩手絞在一起。

“老天，他可不要落到日本兵手里了！”明妮說。

“他根本沒有到這里來嗎？”我問拉貝。

“沒有。我從早上九點(diǎn)就一直在這里?！?/p>

“我真不該把他派出校門?！泵髂菡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