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寫《師生戀》時,曾興奮不已——寫作的意義就在于此。現(xiàn)在它讓我厭煩。我寧愿口干舌燥、滿嘴砂粒,從石頭墻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里。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濺,這使它們暫時后退,然后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cè)、胯下伸下去,為了喝點水。在四堵方木壘成的墻中間,積滿了混濁、發(fā)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種帶著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這水池的里側(cè)涂著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著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里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xù)那節(jié)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雖然這樣的故事準會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并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我坐在辦公室的門口,這是頭頭的位置。如你所知,沒人喜歡這個位置……對面的墻是一面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面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蒙蒙的霧氣。天光從對面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縫,照在霧氣上。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作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里透入,照著蒙蒙的霧氣——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浴室里光滑的大理石墻上。我叉開雙腿站著——這樣站著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么說吧,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面墻下的浴池里,坐在變幻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里伸出腳來,踢從墻上獸頭嘴里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著墻壁,抬頭看著天頂,霧氣從那里冒了出去,被風吹走。她從水里爬了出來,朝我走來,此時我緊緊閉上眼睛……后來,有只小手捏住我的下巴,來回扳動著說: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也一聲不吭。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墻上的一個符號“×”?!潦切缘姆?。我就是這個符號,在痛苦中拼命地伸展開來……但假如能有一個新故事,哪怕是在其中充當一個符號,我也該滿意。
四
將近中午時,我去見我的頭頭,呈上那些被我槍斃過的手稿。打印紙上那些紅色的筆跡證明我沒有辜負公司給我的薪水——這可是個很大的尸堆!那些筆道就如紅色的細流在尸堆上流著。我手下的那些男職員們反剪著雙手俯臥在地下,扭著脖子,就如宰好的雞;女職員倒在他們身上。我室最美麗的花朵仰臥在別人身上,小臉上甚是安詳——她雖然身輕如燕,但上身的曲線像她的敘事才能一樣出色。我一槍正打在她左乳房下面,鮮血從藏青色的上裝里流了出來。我室還有另一花朵,身材壯碩,仿佛是在奔逃之中被我放倒了,在尸叢中作奔跑之勢,兩條健壯的長腿從裙子里伸了出來。她們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槍斃他們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實——沒有生活依據(jù)。上司翻開這些稿子,揀我打了叉子的地方看了起來。我木然地看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它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再從天花板上反射下來時,就變成一片彌散的白光——頭頭合上這些稿子,朝我無聲地笑了笑,把它放到案端。然后朝我伸出手來說:你的呢?我呈上幾頁打印紙。在這些新故事里,我是克利奧佩屈拉的男寵或者一條蛇頸龍——后者的長度是五十六公尺,重量是二百噸。假如它爬進了這間辦公室,就要把脖子從窗口伸出去,或者盤三到四個圈,用這種曲折委婉的姿勢和頭頭聊天。我期望頭頭看到這些故事后勃然大怒,拔出把手槍,把我的腦袋轟掉,我的抑郁癥就徹底好了。
我們這里和埃及沙漠不同。我們不僅是寫在墻上的符號,還寫著各種大逆不道的故事。這些故事送到了頭頭的案端,等著被紅筆叉掉。紅筆涂出一個“×”,如你所知,×是性的符號……頭頭看了我的稿子以后笑了笑,把它們收到抽屜里。這位頭頭和我年齡相仿,依舊艷麗動人,描著細細的眉毛,嘴唇涂得十分性感。她把手指伸在玻璃板上,手指細長而且慘白,叫人想起了爬在桑葉上的蠶——她長著希臘式的鼻子,綽號就叫克利奧佩屈拉,簡稱“克”?!翱恕庇忠淮紊斐鍪謥碚f:還有呢?我再次呈上幾頁打印紙,這是第十一稿《師生戀》。她草草一看,說道:時間改在秋天啦……就把它放在案端那疊稿子的頂端,連一個叉子都沒打。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知道,我的臉變成了灰色?!翱恕卑咽址旁诓AО迳?,臉上容光煥發(fā),說道:你的書市場反應很好,十幾年來暢銷不衰——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我的臉色肯定已經(jīng)變成了豬肝色?!翱恕弊疃迷趺葱呷栉?,就這么草草一翻,就看出這一稿的最大改變:故事的時間改在了秋季。她還說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其實這書稿從我手里交出去以后,還要經(jīng)過數(shù)十道刪改,最后出版時,時間又會改回夏季,和第一版一模一樣了。這些話嚴重地傷害了我。她自己也是小說家,所以才會這么壞……
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要回去工作。“克”也知道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的稿子我會好好看的。她偷偷脫下高跟鞋,把腳伸了出來,想讓我踩一腳。但我沒踩她。我從上面跳過去了。
我在抑郁中回到自己位子上?,F(xiàn)在無事可做,只能寫我的小說: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但教室里氣氛壓抑……她把問題又說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愿地應聲答道:你說的是熱寂之后。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后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zhì),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于會不會有人因為這么多銀子發(fā)財,我并不確切知道。這樣我就揭開了謎底。
我又把頭轉(zhuǎn)向窗口,那里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在山坡上,那對松鼠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了這面窗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里橫空搭著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卷正在上面晾干。這里光線暗淡,空氣潮濕,與一座暗房相仿。
老師聽到了謎底,驚奇地挑起眉毛來。她搖了搖頭,回身朝講臺走去。我現(xiàn)在寫到的事情,是有生活依據(jù)的?!吧睢笔翘旎[,必須凝神靜聽。老師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五,被緊緊地箍在發(fā)皺的綢衫里。她要踮起腳尖才能在黑板上寫字。有時頭發(fā)披散到臉上,她兩手都是粉筆末,就用氣去吹頭發(fā):兩眼朝上看,三面露白,噘起了小嘴,那樣子真古怪——但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寫了很多遍了。在潮濕的教室里,日光燈一明一滅……
每次我寫出這個謎底,都感到沮喪無比。因為不管我樂意不樂意,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揭開這個謎底。這就像自瀆一樣,你可以想象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開端,最后總是一種結(jié)局:兩手黏糊糊……我討厭這個謎底。我討厭熱寂。
既然已經(jīng)揭穿了謎底,這個故事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現(xiàn)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里發(fā)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著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床,它把整個房子都占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墻邊上。進了門之后,床邊緊緊擠著膝蓋。到了這里,除了轉(zhuǎn)身坐下之外,仿佛也沒什么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zhuǎn)身坐下,就關(guān)不上門。等把門關(guān)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墻,墻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待在這面高墻的下面。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里搬動電冰箱,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后來她說: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什么都看不見,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我胡亂摸索著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著雙手,一副繳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jīng)繳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么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床上還能摸到門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