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5(4)

白銀時代 作者:王小波


每次我在小舅家里,都能等到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那女孩子進到小舅的客廳里,四下巡視一下,就尖叫一聲,站不住了。小舅為這些來客備有特制的眼鏡:平光鏡上糊了一層黑紙,中央有個小洞。戴上這種眼鏡后,來賓站住了腳,問道:你畫的是什么呀?小舅的回答是:自己看嘛。那女孩就仔細看起來,看著看著又站不住了。小舅為這種情況備有另一種特制眼鏡:平光鏡上糊一層黑紙,紙上有更小的一個洞。透過這種眼鏡看一會兒,又會站不住,直到戴上最后一種眼鏡,這種眼鏡只是一層黑紙,沒有窟窿,戴上以后什么都看不見了,但是照樣頭暈;哪怕閉上眼,那些令人頭暈的圖案繼續(xù)在眼前浮動。那些女孩暈暈乎乎地全都愛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愛來。我在壁柜里透過窄縫偷看,看到女孩脫到最后三點,就按照中學(xué)生守則的要求,自覺地閉上眼睛不看。只聽見在嬌喘聲聲中,那女孩還在問:你畫的到底是什么呀?我舅舅的答案照舊是:自己看。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處女,她們最后問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訴我你畫的是什么。小舅就說:和你說實話吧,我也不知道。然后那女孩就抽他一個嘴巴。然后小舅說,你打我我也不知道。然后小舅又挨了一個嘴巴。這說明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畫了一些什么。等到嘴巴聲起時,我覺得可以睜眼看了??吹侥切┡⒆拥哪佣疾畈欢啵杭毟觳布毻?,身材苗條。她們都穿兩件一套的針織內(nèi)衣,上身是半截背心,下身是三角褲,區(qū)別只在內(nèi)衣的花紋。有人的內(nèi)衣是白底紅點,有的是黑底綠豎紋,還有的是綠底白橫紋。不管穿什么,我對她們都沒有好感——既不是藝術(shù)家,也不是警察,想做我的舅媽,你配嗎?

我舅舅進習(xí)藝所時,我也高中畢業(yè)了。我想當(dāng)藝術(shù)家,不想考大學(xué)。但我媽說,假如我像小舅一樣不三不四,她就要殺掉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她托人從河北農(nóng)村買來了六把殺豬刀,磨得雪亮,插在廚房里,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廚房里去看那些刀。假如刀上長了黃銹,她再把它磨得雪亮,還時常買只活雞來殺,試試刀子。殺過之后,再把那只雞的尸體煮熟,讓我吃下去。如此常備不懈,直到高考完畢。我媽是女中豪杰,從來是說到做到。我被她嚇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地考完了試,最后上了北大物理系。這件事的教訓(xùn)是:假如你怕殺,就當(dāng)不了藝術(shù)家,只能當(dāng)物理學(xué)家。如你所知,我現(xiàn)在是個小說家,也屬藝術(shù)家之列。但這不是因為我不怕殺——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沒人來殺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習(xí)藝所,替他扛著行李卷,我舅舅自己提著個大網(wǎng)兜——這種東西又叫做盆套,除了盛臉盆,還能盛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幾卷衛(wèi)生紙,我們一起走到那個大鐵門面前。那一天天氣陰沉。我不記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說了些什么,大概對他能進去表示了羨慕吧。那座大門的背后,是一座水泥墻的大院,鐵門緊關(guān)著,只開著一扇小門,每個人都要弓著腰才能進去,門前站了一大群學(xué)員,聽唱名魚貫而入。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是自愿來送我舅舅,如果是這樣,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領(lǐng)導(dǎo)上要求每個學(xué)員都要有親屬來送,否則不肯接受。輪到我們時,發(fā)生了一件事,可以說明我舅舅當(dāng)年的品行。我們舅甥倆年齡相差十幾歲,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們倆都穿著燈芯絨外套——在十年前,穿這種布料的都是以藝術(shù)家自居的人——我也留著長頭發(fā),而且我又長得像他??偠灾叩侥莻€小鐵門門口時,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里面去了。等我想要回頭時,里面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領(lǐng)子,使出拽犟牛的力氣往里拉。人家拽我時,我本能地往后掙,結(jié)果是在門口僵住了。我外衣的腋下和背后在嘶嘶地開線;與此同時,我也在聲嘶力竭地申辯,但里面根本不聽。必須說明,人家是把我當(dāng)小舅揪住的,這說明喜歡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個習(xí)藝所在北京西郊某個地方,我這樣一說,你就該明白,它的地址是保密的。在它旁邊,有一圈鐵絲網(wǎng),里面有幾個魚塘。冬末春初,魚塘里沒有水,只有干裂的泥巴,到處是塘泥半干半濕的氣味。魚塘邊上站了一個穿藍布衣服的人,看到來了這么一大群人,就張大了嘴巴來看,也不怕扁桃腺著涼——那地方就是這樣的。我在門口陷住了,整個上衣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長長的脊梁,從肋骨往下到腰帶,都長滿了雞皮疙瘩。至于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顧不上了。

我和小舅雖像,從全身來看還有些區(qū)別。但陷在一個小鐵門里,只露出了上半身,這些區(qū)別就不顯著了。我在那個鐵門里爭辯說,我不是小舅;對方就松了一下,讓人拿照片來對,對完以后說道:好哇,還敢說你不是你!然后又加了把勁來拽我。這一拽的結(jié)果使我上半身的衣服頓呈土崩瓦解之態(tài)。與此同時,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什么叫“還敢說你不是你”?這句話的古怪之處在于極難反駁。我既可以爭辯說:“我是我,但我是另一個人”,又可以爭辯說:“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更可以爭辯說:“我不是另一個人,我是我!”和“我不是另一個人,我不是我!”不管怎么爭辯,都難于取信于人,而且顯得欠揍。

在習(xí)藝所門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領(lǐng),這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經(jīng)歷,不但心促氣短,面紅耳赤,而且完全勃起了。此種經(jīng)歷完全可以和性經(jīng)歷相比,但是我還是不想進去。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我還不配。我還年輕,缺少成就,謙遜是我的美德,這些話我都對里面的人說過了,但是她們不信。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個地方如此急迫地歡迎你,最好還是別進去。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習(xí)藝所里面站著一條人的甬道,全是穿制服的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道:拿警棍敲一下——別,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你當(dāng)然能想到,她們爭論的對象是我的腦袋瓜。聽了這樣的對話,我的頭皮一乍一乍的。揪我脖子的胖姑娘還對我說:王二,你怎么這樣不開竅呢?里面好啊。她說話時,暖暖的氣息吹到我臉上,有股酸酸的氣味,我嗅出她剛吃過一塊水果糖。但我呼吸困難,沒有回答她的話。有關(guān)這位胖姑娘,還要補充說,因為隔得近,我看到她頭上有頭皮屑。假如沒有頭皮屑,也許我就松松勁,讓她拽進去算了。

后來,這位胖姑娘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頭大如斗,頭皮屑飛揚,好像拆枕頭抖蕎麥皮。在夢里我和她做愛,記得我還不大樂意。當(dāng)時我年輕力壯,經(jīng)常夢遺。我長到那么大,還沒有女人揪過我脖子哪。不過現(xiàn)在已是常事。我老婆想要對我示愛,徑直就會來揪我脖領(lǐng)子。在家里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后面釘著小牛皮,很經(jīng)拽。

我小舅叫做王二,這名字當(dāng)然不是我姥爺起的。有好多人勸他改改名字,但他貪圖筆畫少,就是不改。至于我,絕不會貪圖筆畫少,就讓名字這樣不雅。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頂了這么個名字,可算是雙重不幸了。后來還是我舅舅喝道:放開吧,我是正主兒。人家才放開我。就是這片刻的爭執(zhí),已經(jīng)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它披掛下來,好像我背上背了幾面小旗。我舅舅這個混蛋冷笑著從我背上接過鋪蓋卷,整整我的衣服,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對不起啊,外甥。然后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看到這個大門兩面各有一個水泥門柱,這柱子四四方方,上面有個水泥塑的大燈球,他就從牙縫里吐口唾沫說:真他媽的難看。然后弓弓腰鉆了進去。里面的人不僅不揪他,反而給他讓出道兒來——大概是揪我揪累了。我獨自走回家去,掛著衣服片兒,四肢和脖子上的肌肉酸痛,但也有如釋重負之感?;氐郊依锞秃臀覌屨f:我把那個瘟神送走了。我媽說:好!你立了一大功!無須乎說,瘟神指的是小舅。進習(xí)藝所之前,他渾身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進習(xí)藝所之后,心里有種古怪的想法:不管怎么說吧,此后他是習(xí)藝所的人了,用不著我來掛念他。與此同時,就想到了那個揪我脖子的胖姑娘。心里醋溜溜的。后來聽說,她常找男的搬運工扳腕子,結(jié)過兩次婚,現(xiàn)在無配偶,常給日本的相撲力士寫求愛信。相撲力士很強壯,掙錢也多——她對小舅毫無興趣,是我多心。習(xí)藝所里還有一位教員,身高一米四,骨瘦如柴、皮膚蒼白,尖鼻子、尖下巴,內(nèi)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頭發(fā)梳成兩條辮子。她對小舅也沒有興趣。這位老師已經(jīng)五十二歲,是個老處女,早就下了決心把一生獻給祖國的特殊教育事業(yè)。在這兩者之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女教員,但她們對小舅都無興趣。小舅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討人喜歡。在我舅舅的犯罪檔案里,有他作品的照片。應(yīng)該說,這些照片小,也比原畫好看,但同樣使人頭暈。根據(jù)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結(jié)論:我舅舅十分討厭。看起來沒有人喜歡小舅,是我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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