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井里站著一隊當兵的。頭戴鋼盔，肩挎長槍，有的臉上還纏著繃帶，還有的手上拄著拐杖。拄著拐的士兵身子站不直，因此整個隊伍就顯得東倒西歪。倒是隊列前的那個軍官，立得筆直，先是跟隊伍下達了幾句口令之類，隨后就走到師太面前，雙手抱拳，一條單腿突然跪下：“師太，您的大恩大德，官兵兄弟永世不忘！”

師太本來立在那里，孱弱的身子在夜幕下顯得很單簿。軍官這么一跪，她就走上前，一把將軍官扶起，說：“你們就脫把，全脫下去，只要你們能過江。”師太話音剛落，隊伍立刻散了，官兵走向庵堂各處，三一伙兩一堆地蹲到地上，霎那間，知止庵所有的大門小門，都嘰嘰嘎嘎地叫起來。

知止庵是金陵城里有名的尼姑庵，光是大門就有東南西北四個，全是優(yōu)質(zhì)東北紅松做的，除了大門，還有天井門，回廊門，小便門，廂房門，大大小小加起來，就有幾十扇門板。那個軍官來來回回地走動，指揮兄弟卸著門板，當他走到大殿門口，文茹借著遠處炮火的閃光，看見他的腰間別著一支手槍，一雙白手套在胸前揮來揮去。

士兵在卸的過程中，全都不說話，最先卸下的是一副廂房門板，剛放到地上，軍官就命令兩個傷兵躺了上去。大大小小的門板很快就卸了下來，卸下一副，軍官就命令士兵扶著門板站在門外，當院里的門板全部卸下時，師太就指著朝南的大門，對軍官喝道：“脫！”軍官擺了擺手，道：“師太，大門可不能脫，脫了就沒有遮攔了?！睅熖烈髁艘幌?，道：“兄弟，明天城門一破，這道門又有啥用場？脫吧，脫下一扇，就能多渡幾個兄弟?！?/p>

“朝南的四扇大門不能脫?！避姽僬f著，就指揮兄弟將卸下門板擱到肩上朝外抬。師太突然一步走到大門外，將兩只手朝門口一攔，道：“你們要是不把這四扇大門脫下來，就別走了，要死，我們就死在一起！”軍官在師太面前來回踱著碎步，軍官說：“師太，再難再險，我們也不能脫了知止庵的大門！”師太回道：“都這個時候了，還要什么大門？天亮后城門一破，那扇大門能擋住日本人的腳步？古人都說達摩一葦能渡江，多一扇門，你們就多一條活路！”

師太跟軍官說話的當口，文茹的內(nèi)褲已經(jīng)被初潮洇成一片桃花水紅，當師太說到日本人三個字時，兩個腿肚子突然顫抖起來，那雙探出菩薩眼孔的眼睛，卻盯著大殿的門外。軍官開始指揮士兵卸大門，當卸到最后一扇時，師太就對軍官說：“大軍，我有件事要拜托。”

“師太，什么事，盡管吩咐?！避姽僬f。

“道觀里藏著兩個女孩，能不能將她們帶出金陵城？”沒等師太話音落，軍官就說：“當然可以，在哪里？”

師太將軍官領(lǐng)進了大殿，走到菩薩身后，用手拍了拍泥塑的菩薩身子。其實，師太剛才跟軍官說的話，文茹全聽在耳里，有當兵的帶著出城，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師太的手剛擱上菩薩身子，文茹就打開菩薩身后的小木門，鉆了出來，緊跟著的，是馮豆豆。兩人在菩薩肚子里窩了兩天一夜，都窩成了煨灶貓，兩人手拉手朝師太走去，沒等到跟前，師太就對軍官說：“就是這兩個女孩?！苯又蛯扇苏f：“還不趕快拜謝大軍！”

兩人轉(zhuǎn)身走到軍官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剛直起身子，軍官就將手一揮，帶著隊伍出了庵門。官兵肩扛大大小小幾十塊門塊，門板在他們肩頭，起伏成波浪狀，那兩個躺在門板上的士兵，就拋成了簸箕里的谷物，一路走過去，從門板上淌下的血，就染了一路。文茹看不見路上滴落的血，鼻子卻觸摸到了自己體內(nèi)流出來的味道，那些緊一陣松一陣的血腥氣，嗆得文茹真想嘔吐。剛上路的時候，馮豆豆還拉著她的手，走到后來，就松散了，文茹有點跟不上趟，兩人就漸漸被隊伍拉下，落到最后。

兩人正悶頭走著，突然一聲炸響，將文茹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軍官已經(jīng)站到面前，剛才那聲炸原來是他的喝問：“你們想不想活？”文茹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回道：“想死還跟著你們做啥子？”“想活就得快點，現(xiàn)在離天亮還不到兩個鐘頭，天亮后東洋鬼子進了城，我們誰都跑不掉！”軍官說著，就沖著隊伍喝喊：“過來兩個兄弟，把這兩個千金小姐扛上！”

文茹被那個彪乎乎的黑影扛上肩頭，這才想起背上還背著一把琵琶，其實這兩天一夜，琵琶就沒有離過身。黑影將文茹搭上肩頭，兩只手抓著她兩只腳脖子，像扛一捆稻草似的朝前飛跑著。黑影的步子邁得夸張，邊走邊問道：“千金小姐，你背上背的是件啥東西？”

“琵琶?！蔽娜愦鸬?。

“小姐，命都難保，還背什么琵琶，你可真是千金小姐啊！”黑影一口一個千金小姐，文茹聽得出，口氣里更多的是一種譏諷，便回敬道：“那你肩頭背支槍做啥？”

“槍是保命用的。”黑影說。

“我這也是保命用的?！蔽娜愕馈?/p>

“用你這破琵琶，還能跟鬼子拼命？”黑影道：“我看你是想招惹那幫矮腿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