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牢,家丁麻利得給白狗砸上了沉重的腳鐐。按照老規(guī)矩,白狗將在這里吃上一頓上路飯,然后靜靜等待自己的最后歸宿。已經(jīng)有人上山挖坑去了,交夜時分他將被拖出去活埋。
白狗不是沒有思想準備,只是沒想到汪普下手這么快,他有些后悔:媽的,早知道跑球子算了!
正在咬牙切齒,伙夫老毛頭端了四碟菜兩個饅頭進來。他摸著白狗的頭發(fā)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想安慰這個苦命的孩子幾句,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牢門吱呀一聲,大傻鬼一樣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大傻此時便是這么一副心態(tài),一向比自己能干的白狗落到這步田地,他想再狠狠踏上一腳。
大傻比白狗大兩歲,很小就到當長工頂?shù)枳?,原本也是個苦命孩子,按理說他和白狗應該同病相憐情同手足才對,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不知怎的,他對白狗有一種深深的成見和嫉妒,盡管白狗一直對他很好。
“孩子,這都是命!吃吧、吃飽了不想家,過了奈何橋千萬不要喝迷魂湯,下輩子你還是個聰明孩子~~~~~~”老毛頭用圍裙擦了擦眼睛,顫顫巍巍離開了。
白狗沖老毛頭的背影梆梆梆磕了仨響頭,目送老毛頭離開,然后抄起筷子自顧吃了起來,看也不看大傻一眼。
嘖嘖嘖~~~~~~大傻奚落道:“有種!居然還能吃下去?”
白狗只顧埋頭吃飯,根本不理他,受到冷落的大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他走過來蹲在白狗對面仔細審視著他臉上的表情。
“你也來一個?!卑坠泛龆G丟笑了一聲,順手用筷子叉過一個饅頭。
“操!這是你丫的斷頭飯,老子不稀罕?!贝笊敌域亓怂频耐砸婚W。
“不吃拉到!”白狗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便把菜和饅頭狼吞虎咽下去,然后拍著肚皮愜意地說道:“舒服!”
大傻原以為白狗此時會嚇得哭哭啼啼軟成一灘稀泥,沒想到竟是這么個場面,大傻很失望。面對這樣一個“渾不吝”,想看笑話都沒得機會。此時他算真正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一直嫉妒白狗?!緶啿涣撸褐彪`京津俚語,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之人?!?/p>
白狗盯著大傻問:“大傻,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就讓我做個明白鬼,鼻煙壺是不是閹狗讓你放的?”
大傻臉色有些發(fā)黃,他頓了頓,方期期艾艾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馬上就要死的人了,你問這些還有什么用?”
有門兒!白狗心里一動,忙又緊趕了一句,“這么說就是你干的?”
大傻一窒,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憑………憑什么認定是我干的?”
白狗坐下來呵呵笑道:“很簡單!咱倆住同一條大炕,門上的鑰匙只有你我身上有。我一下午都在屋里,想要栽贓只有趁吃晚飯的那段時辰,那時節(jié)能開門進去、能準確分辨咱倆鋪蓋卷的只有你。”
簡單而明晰,斷難抵賴!被揭穿的大傻變得惱羞成怒起來,瘋也似的叫道:“就是我干的又怎么了?你咬我的球哩!”
“嘿嘿~~~~~別上火、別上火?!卑坠窋[擺手,若無其事道:“都到這步田地了,我還能怎樣?咱弟兄倆好歹也在一條大炕上睡了五六年了,我只是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害我?”
在這件事上,大傻原本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和愧疚感,不著怎的,這么一會兒下來他竟平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罪惡感和沉重的心理負擔,他的思維開始混亂。
“什么都不為,老子就是看不慣你!”瞪著一雙愚蠢而兇惡的眼睛,大傻泄憤似的吼道:“你我同時進吳府,那么多好事憑什么都讓你攤上?”
“好事?這個大宅門里你我都是吃糠咽菜出苦力的下人,跟牲口沒兩樣!什么好事能攤到我身上?”
“同是馬倌,憑什么你就能攤上放牲口?我卻窩在馬號里墊圈起圈天天聞馬糞味;你去陪少爺讀書,吃香的喝辣的、干干凈凈人五人六,而我卻一個人干原來兩個人的活;少爺們一個個進城念書去了,我原以為你能回馬號和我一起干活,沒成想你又進內(nèi)宅倒馬桶送冰塊,還是輕輕松松舒舒服服,我他媽就是不服!”
白狗苦笑一聲,臉上浮起一抹憐憫之色,他柔聲說道:“大傻哥,我只是個家雀,論身份我還不如你哩,東家讓干啥根本由不得我。而且以前有點好吃的東西我從來沒有忘了你,一個虱子兩人掰著吃………”
大傻一揮手打斷了白狗,歇斯底里嚷道:“怎么由不得你了?誰讓你能說會道人前顯能了?誰又讓你識文斷字了?你要不識字誰能派你去陪少爺讀書?和你在一起,老子永遠被人瞧不上!”
“這些話你怎么不早說?”白狗臉色上泛起了紅色,悲憫之色更濃。
白狗臉上悲天憫人的神色激得大傻狀若瘋癲,哪里還能聽進去只言片語?他不依不饒道:“老子最見不得你這副嘴臉!一天到晚裝模作樣,你充什么假圣人?你讓老子老覺得低你一等,你他媽的早就該死了!”
這種肆無忌憚的強盜邏輯充滿了赤裸裸的嫉妒,強烈的嫉妒會讓人變成瘋狗,而瘋狗注定是不可理喻的。
悲憫之色漸漸褪去,白狗怒極反笑:“明白了,原來都是我的錯。”
也不知哪句話觸動了大傻的衷腸,他居然流出了幾滴眼淚。他用骯臟破舊的衣袖擦去眼淚,振振有詞道:“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告訴你,汪管家已經(jīng)答應我了,把你收拾掉他立馬提拔老子當家丁?!?/p>
放在一般人身上,干了這種缺德事躲都唯恐不及,而他卻偏偏要在白狗面前顯擺,也不知他的智商低還是根本沒智商?
就因為一點點蠅頭微利而無端嫉妒,就因為嫉妒便可以為虎作倀栽贓陷害,人心太他媽險惡了!白狗的嘴角泛起一抹獰厲的笑意。惡毒對惡毒、陰險對陰險,這個混賬世道壓根兒就沒有他媽的什么道理可講!
念頭剛剛閃過,白狗突然伸出胳膊狠命勒住了大傻的脖子。毫無征兆突然發(fā)難,他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種悲憫之色。
目瞪口呆的大傻不啻在黑夜里陡得看見了明晃晃的太陽,白狗閃電般的催命殺手令他不及做出任何反抗。失去意識的一瞬,大傻終于記起來了:白狗平時確實很仁義,惹毛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血脖子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