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幾天,梁葫蘆果真天天來找老幾,給老幾兩個土豆。他開始抱怨尸首越來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邊越來越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張烏紫臉。梁葫蘆問老幾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不喘氣了為什么還長胡子。劉胡子是長了一副好胡子,漂亮威風(fēng)的唇須。剛進(jìn)上海監(jiān)獄時,監(jiān)獄干部勒令他剃胡子,他問為什么,說他自己是反革命胡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駁回他說:人反革命胡子也反革命。劉胡子說,馬恩列斯都留胡子,都反革命嗎?就那樣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無期。
老幾結(jié)巴著,說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糧,打不下死亡報告來,人家家屬怎么收尸呢?梁葫蘆說,收什么尸?餓死那么多犯人誰來收過尸?不都在河灘上弄幾捧土蓋一蓋,比貓蓋屎還馬虎。再說劉胡子活著是沒家的人,死了是沒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屬就都跟他一刀兩斷了。
雪不再下了。無論老幾怎么對著蒼白的天觀望,那憋足了一蒼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會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著往下一個點(diǎn)跑,被另一個不關(guān)老幾任何事的電影替代。每天出大墻干活,老幾就對自己說:跑吧?要是夏天老幾就不是光對自己說空話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兩個人在萬頃青稞地里留下一道靈長類的爬行軌跡,同時毀一兩百斤莊稼,把剛灌漿的青稞粒擼下,塞進(jìn)扎緊的褲腿袖管。
這天七中隊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廠。冬天枯水,各個中隊輪流替糖廠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時候,風(fēng)又來了。沒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兇猛,但風(fēng)力足夠推擋你,讓你寸步難行。收工的隊伍用了兩小時才拉到監(jiān)獄門口。三天沒看見鄧指了,老幾懷疑鄧指在躲他。帶隊的是中隊長,姓譚,最早一批來大草漠的野戰(zhàn)軍連長。譚中隊長是最難惹的干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狀態(tài),你以為一點(diǎn)兒也沒惹他,他已經(jīng)給你惹得拔手槍了。這是個天生的武士,只恨沒有敵人天天給他殺。剛來那年老幾惹過他。老幾那時還不經(jīng)罵,罵了還會文縐縐結(jié)巴幾句辯解。一天他給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攪蠻纏的紅柳根刀槍不入,斧頭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鋸子把根塊肢解,再去找木頭紋路下斧子。譚中隊長那時年輕,精神抖擻的一個軍訓(xùn)科干事。他大老遠(yuǎn)就開罵,罵老幾偷懶,懶雞巴日的,沒見過人劈紅柳根動鋸子。老幾只解釋了小半句,譚干事就槍出鞘了。老幾那時還不是個獄油子,還以為有個糙脾氣的譚干事還得遵照王法來,于是直挺挺站在那里,對著譚干事手里黑沉沉的槍口,感覺那槍口“呼”地就熱起來。老幾以為還來得及把下半句解釋完成,但是“砰”的一聲,譚干事眼都不眨就勾了扳機(jī)。老幾覺得棉褲的褲腿給猛一扽,在大腿邊擦出一道熱風(fēng)。還好,譚干事只是讓棉褲掛了花。虧得棉褲肥大而老幾的腿細(xì)削。焦糊氣味從褲腿上前后對稱的兩個彈孔冒出,不干不凈的再生棉絮翻開來,讓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樣給打得翻開的。神槍手提著槍,定眼看著瘦高的、微駝的靶子,他的子彈擦著靶邊走也要真功夫。老幾的半句解釋吞回了肚子里,一直在肚里漚著,漚到現(xiàn)在。
風(fēng)刮得人人步子打飄,臉上的五官也長不穩(wěn)了。譚中隊長不像鄧指,會命令犯人們臥下。他命令犯人們背過身,拿腳后跟當(dāng)腳尖,兩三百人就只長一雙眼睛,就是譚中隊長的那雙帶血絲的大眼睛。離大門五六十米了。齜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們兩百多張臉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樣,他們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譚中隊長開始跟大門上方崗樓里的哨兵盤點(diǎn)人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