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中隊長帶頭往大墻里沖。又是“噠噠噠”一梭子。這回出現(xiàn)了彈著點:大門的干打壘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強勁的風都熱了,硝煙氣味從犯人隊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隊伍末尾。
“啪”的一聲,譚中隊長的五四式開了火。抗美援朝的戰(zhàn)斗英雄譚中隊長巴不得天天有仗給他打,一打仗他就顯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舉手槍舉得多英氣??!他就是這么舉著槍平趟了淮海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又趟過鴨綠江,從三八線回師,卻突然間被裝入火車皮,和其他車皮連成不見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掛到向西的火車頭上,開進了大荒草漠。從車皮里出來,看見一截截平行的車皮里被卸下烏泱泱的囚徒們,才知道被裝到大荒草漠上干嗎來了,也才知道,一個團對一個團、一個連對一個連的仗打完了,從此他們是一個對一百個、寡不敵眾地和烏泱泱的反派們打下去。眼下譚中隊長忘了,他正在領(lǐng)著反派們造反,似乎長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敵我概念:大荒草漠對外來者一視同仁的排異和肆虐,讓譚中隊長這樣的人在敵我分野中一時轉(zhuǎn)了向。
“老幾,跟著我沖!”譚中隊長喊道,一面朝崗樓上開槍掩護。
老幾冒著沖鋒槍子彈緊跟在譚中隊長身后。大墻里早下工的犯人們擠在號子里觀戰(zhàn),一張張草門簾給掀出縫來,縫里擠滿頭臉,比衣服縫里的虱子擠得還密。大膽的趁著前線打得熱鬧,低下身順著墻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倉庫抓上幾個生凍瘡的土豆,或者幾把干甜菜葉子。
梁葫蘆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場,跑到老幾身邊。他上下查看老幾,發(fā)現(xiàn)老犯人四肢齊全,臉上的血是別人濺上來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幾的臉上濺的是兩三個人的血,他身邊一個人頭開花了,另一個人給打穿了脖子上的動脈,頓時發(fā)生了紅色井噴。老幾的兩根手指根本按不住傷員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漿噴在他臉上,馬上凍成袖珍紅色鐘乳石,一粒粒掛在他鼻尖上、下巴上。這還是餓著,要不紅色井噴會更壯觀。
一小時后哨兵和譚中隊長都被拘起來了,下了槍,押上了場部保衛(wèi)科的馬車,并且是同一輛馬車。中彈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場上,等待一張芨芨草席子給卷走。傷了的人都躺進了監(jiān)獄門診部,兩間做病房的土窯洞睡滿浮腫、黃疸病人,傷員只能占用醫(yī)生診室。
當晚鄧指跟著場部保衛(wèi)科長來到號子里,做當事人和目擊者的筆錄。錄到老幾時,老幾結(jié)巴得苦極了,筆錄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氣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話接起來。三句話沒講完,鄧指就上來解圍了。
“操,老幾耗子膽,還老被槍聲嚇著。第一回給嚇成了結(jié)巴,這一回就差嚇啞巴了。讓他講完話,你尿都能急出來?!?/p>
鄧指卻在臨出門時跟老幾使了個眼色。老幾最會讀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壞,他反正盼到頭了。老幾跟著鄧指的眼色走到門外,風冷到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幾問鄧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樣?xùn)|西。鄧指沉默半分鐘,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寫了幾個字,撕下來交給老幾。
“把這張條子給值班的哨兵看,他就會放你出來了。”鄧指說。
“明天幾點鐘呢?”
鄧指看了他一眼,對他這樣的思想管理者來說,不結(jié)巴的老幾是個陌生人。連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幾自己也大吃一驚,怎么會脫口而出地提問呢?就跟他初到美國,生怕人家認為中國人的英文病語連篇,因而課上課下地顯擺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幾、幾……幾點?”老幾的口訥又復(fù)原了。
“下了工就來吧?!编囍刚f。下面他又沒頭沒腦地跟一句:“你說怎么整的?這時候打死了犯人,還嫌領(lǐng)導(dǎo)們不忙!”
老幾點點頭。明天。他明白鄧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鉆了??词夭筷牭慕夥跑姾捅O(jiān)獄系統(tǒng)的管教干部對打,犯人死兩個傷一片,正是這個大事件給了鄧指和老幾空子鉆。事件會讓場部領(lǐng)導(dǎo)和看守部隊領(lǐng)導(dǎo)吵幾場架,開一陣會,再花幾天時間和解,相互請一兩次客。大事件可以用來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幾從監(jiān)獄消失幾小時的小事件。
老幾抬起頭,看著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氣持續(xù)惡劣,公路持續(xù)失修,西寧的勞改總局放映隊送新片子的人持續(xù)不敢進山。這樣他還有希望看到銀幕上的小女兒丹玨。一旦他餓死,就可以安心些,因為他總算見證了成人后的丹玨。
我祖父陸焉識仰臉站在冷得發(fā)辣的風里,監(jiān)獄操場上唯一一盞煤氣燈鋪瀉著他漫長的影子。然后,他踩著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經(jīng)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要賄賂鄧指。賄賂是一件危險的事,不好辦,心用得不巧就會辦拙。鄧指大體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樣。鄧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鐘,就是在猶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樣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