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加工隊(7)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鄧指中午來到老幾他們的號子,來視察大家“咬”出什么成果來了。他帶來一摞全國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自新日報》,讓犯人們結合報紙“咬”。老幾偶然抬頭,發(fā)現(xiàn)鄧指對自己微微一笑。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平起平坐的微笑,不乏心照不宣,笑得老幾的心直哆嗦。鄧指一定是對著白金歐米茄笑的。一定打聽過了,它是真貨,金是真金。一貫道開始念報紙。犯人們咬累了,此刻坐在被窩里,頭靠在干打壘墻上,聽著國際形勢、領袖會見、工業(yè)農業(yè)喜訊。空間里一片拉長的呼吸聲,一多半人睜著眼睛坐得筆直其實已經(jīng)熟睡。這樣的“學習”進行了四五天,雪才小下去。第五天中午,鄧指來到老幾的號子,小聲說他有個事要問問老陸。鄧指問老幾懂不懂修表。

老幾看著鄧指。難道是那塊表不走了?嗯,是那塊表,它不好好走。昨天一夜走了二十多小時,今天只走了四個多小時。

老幾嗓子立刻急啞了。從來沒有過的,他為歐米茄護短,比七年前否認自己被指控的罪責還頑固。

“你待會兒跟我回去看看?!编囍刚f。

老幾想,鄧指的修養(yǎng)好啊,換了其他干部,被一塊亂走的名貴表戲弄,絕不會給出這么好的微笑來的。冤就冤在老幾半點都不想戲弄鄧指,是歐米茄戲弄了他。歐米茄欺生,或者報復老幾的拋棄。他跟著鄧指走出監(jiān)獄大門,往干部家屬區(qū)走的時候,就像往肇事現(xiàn)場走。歐米茄在鄧指媳婦手腕上戴著,鄧指的媳婦伸著豐腴的粉紅手腕,讓老幾對照縫紉機上的鬧鐘數(shù)歐米茄秒針的走動速度。鄧指的好東西都在媳婦身上,一支銥金筆,一條男式細羊毛圍巾,一條八成新的將校呢馬褲,還有這塊白金歐米茄。因此老幾斷定鄧指非常寶貝自己的媳婦。要么就是這個媳婦在家比較橫行。歐米茄的表現(xiàn)確實很糟:鬧鐘走了一分鐘,歐米茄才走二十秒。

“這表能修嗎?”鄧指媳婦問道。一個安徽女人,口音濃重。鄧指的小兒子跟在母親身邊,把她的棉褲拽得一個褲腿長一個褲腿短。

老幾結著老垢的臉側面盛接著鄧指帶刺的目光。他結巴著說,歐米茄從來沒有這么搗亂過,從1936年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走到現(xiàn)在。鄧指不置可否,只是打幾聲哈哈說,別弄到最后就剩了點白金去鑲牙啊。老幾讓鄧指到犯人里問問,看看誰精通修表;犯人里什么能工巧匠都不缺。

“操,為個手表我還到犯人里頭懸賞鐘表匠去?”鄧指說,聲音里還有幾個哈哈。

老幾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鄧指是在生氣,笑著生氣。他在氣老幾玩花樣險些玩成了,一塊樣子貨歐米茄讓他鄧指幫他老幾陳倉暗度,差點去成了場部禮堂。要不是這幾天的大雪,老犯人可不就看成了電影?老幾更加服氣鄧指的好修養(yǎng)了,一肚子窩囊氣還不對老幾翻臉,還讓老幾“坐坐坐”。

安徽女人端來一茶缸白開水,也讓老幾“坐坐坐”。屋子里一股青稞糊糊的氣味,摻乎著四個孩子的被窩、襪子氣味。光是氣味就很幸福溫暖。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天花板上東一片西一片水跡,是漏進來的雪水或雨水勾勒的地圖。墻上貼著領袖像和年畫,老幾寫的春聯(lián)貼在毛主席像兩邊。糊著報紙的窗戶黃暈暈的,把外面冷冷的白色雪光也暖過來了。

只要有修理手表的工具和修理手冊之類的書,老幾可以修好手表?!翱隙苄藓玫?!”老犯人為自己和歐米茄擔保。

“修不好呢?”鄧指問道。

老幾再一次鐵嘴鋼牙,說絕沒有問題的,一定能修好。鄧指聽出了他話外的話:修不好很簡單啊,收回你的仁義就是了——還去什么場部禮堂?就此死了這條心吧。

《鐘表修理入門》是從大隊圖書室借的,工具是從場部供銷社借的。老幾在號子里用功,一夜就把《鐘表修理入門》讀完,大致“入門”了。因為號子里沒桌椅,也沒有足夠的光亮,鄧指只能把他家變成臨時鐘表修理攤。觸碰那么細微的東西,老幾需要把一雙手徹底洗一洗。入秋之后他就沒洗過手,最多破冰化水時沾點冰。

鄧指的媳婦把一盆熱水放到鐵絲臉盆架子上,一面邀請他:“洗吧洗吧!”

他的手洗黑了兩盆熱水,把一塊肥皂也洗小了。鄧指媳婦還在慷慨,還在拿熱水款待他,讓他把臉也順便洗洗。他洗臉時鄧指被財務叫了出去,叫得十萬火急。七大隊大墻里又出了事件,什么事件老幾要等回到大墻內才能知道。

鄧指媳婦在洗了臉的老幾旁邊站著,說:“哎呀,這都洗出個誰來了?洗得我都不認識了!”

小兒子這時在她背上睡了,把涎水流到她肩頭和辮子上。

安徽女人叫他老陸,讓老陸看看臉盆架上的小鏡子。他好多年沒鏡子照,因此鏡子里的臉孔對于他自己更是陌生。污垢并沒有完全洗掉,一小塊一小塊地錯過了手指的搓揉,細看還是個碎裂的泥臉殼子。鄧指媳婦好人做到底了,又倒了半盆熱水給老犯人。她說虧得冬天有雪,要多少水化多少水,夏天要到幾里外打水,孩子們洗澡也洗不起。

老幾拿起安徽女人給他的布片往臉上擦的時候,臉皮一層鉆心刺痛。鄧指媳婦眼睛定在老幾臉上,想說什么,又沒說,面頰上原來的兩團高原紅暈立刻紅得發(fā)紫。老幾結巴著道謝,局促得腳上的鐵鐐都響亂了。

花了半個上午,老幾把歐米茄拆卸開,接下去的半個上午,他用來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發(fā)現(xiàn)差錯出在哪里。他按書上說的把零件擦洗一遍,又把螺絲重新上緊。書上說,假如發(fā)現(xiàn)不了差錯,這樣做反正不會使差錯惡化。他把單眼鏡塞在眼眶里,周遭什么也不去看,但他能知道安徽女人是離他近了還是遠了。她臉上的雪花膏涂得很厚。她讓老幾去專注,連午飯都不邀請老幾吃,自己和中午放學回來的孩子們圍著一張折疊方桌,呼啦呼啦地完成了一餐熱鬧的午飯。

下午歐米茄被裝回原樣,又戴回了鄧指媳婦的手腕上。老幾是爭氣的,到頭來還是維持了自己的體面和誠實,行賄也行得體面誠實?,F(xiàn)在對鄧指有交代了:他老幾可不是用一塊殘廢表來騙取額外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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