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星路(20)

陰丹士林 作者:鄢頗


“老板,我答應(yīng)您,我給您畫押、簽字,然后就呆在您指定的地方。但是,我可不可以不要現(xiàn)在死?我害怕,害怕我會來世忘了吳烈的樣子。我想,想跟吳烈見一面再死。我就遠(yuǎn)遠(yuǎn)見他一面就行。他不用看見我,我躲在一個地方,保證不讓他看見我。”

“我怎么相信你呢?你就是想拖延時間罷了。等我把吳烈弄出來以后,你再把他的心弄軟了,然后兩個人不守約定,遠(yuǎn)走高飛,對不對?”

“老板,我知道您恨我。好吧,那您一定要趕快去救吳烈!現(xiàn)在給我,給我看一下吳烈的照片就可以,我不見他了?!?/p>

吳貴山退到桌子后面,打開了抽屜,把鑲在鏡框里吳烈的照片拿出來,扔給了瑞喜。瑞喜深情地看了看照片,把照片抱在懷里,轉(zhuǎn)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老板,你一定要快點兒去救吳烈。您開槍吧。”

一聲刺耳的槍聲響起!

過了很久,瑞喜睜開眼睛,看見腳邊的一只青花大花瓶被打碎了,插在花瓶里的孔雀羽毛散落在地上。她轉(zhuǎn)過身去,驚訝地看著吳貴山。

吳貴山握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擺了擺手,看著瑞喜,說:“你和我兒子一樣,都是又傻、又亢奮,太像了。你走吧?!?/p>

瑞喜向吳貴山鞠了個躬,跟著管家走了,臨出門,看到吳貴山拿起了電話:“接警察局?!?/p>

吳烈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時候,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樣子非常憔悴。他含著淚,微笑著張開雙臂,向迎接他的同學(xué)們和瑞喜奔來。完全沒有看到,旁邊不遠(yuǎn)處,他父親的車就停在路邊。

吳貴山望著車外,看到了吳烈被眾人簇?fù)碇?,像一個英雄。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低聲對管家說:“可以了,我們走吧。這回他出來,一定會改變的?!?/p>

管家點點頭,司機發(fā)動了車子。

吳烈被大家抬著,拋向了空中,落地時,他終于看到了父親的汽車,父子親情在那一瞬間盈滿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能順利出來,和父親有關(guān)。但當(dāng)大家簇?fù)碇浇诸^小飯館洗塵的時候,看到小店墻上的月歷牌,才知道為了他出來,瑞喜做的不僅僅是在雨中跪求他父親,還包括去做這樣的,在他心里下賤、齷齪至極的事情!

吳烈羞愧難當(dāng)。

告別所有人回到吳家,在熟悉的門口站了很久之后,吳烈終于按響了門鈴。管家跑出來,看到他,欣喜若狂,栓在旁邊的狗也歡快地?fù)u著尾巴。吳烈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房間里的一切都還是自己離開時的樣子,心里酸酸的。

拜見父親,是吳烈回家來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到了吳貴山的書房,看到父親正喝著茶,吳烈叫了一聲“爸爸”,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那個丫頭,還真是有情有義,對你死心塌地的。我看,雖然她出身卑微,但做個偏房還是可以的?!眳琴F山看了兒子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笑道,“男人風(fēng)流是應(yīng)該的!不風(fēng)流的,不是沒本事,就是太虛偽!”

“爸爸,我是來謝謝您的?!眳橇掖驍喔赣H的話,說。

吳貴山的臉上頓時綻開了笑容,坐直了身子,說:“我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啊。”

“謝謝您救了我的命,更重要的是,讓我認(rèn)識到了,這個世界太黑暗了?!眳橇艺酒饋恚瑢琴F山說,“這次經(jīng)歷,讓我想了很多。爸爸,我決心到更純潔、更火熱的氛圍中去生活,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上海太黑暗了,連改良的可能性都沒有!我要走了,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爸爸,您保重吧!”

吳烈說著,給吳貴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外走。他的頑固讓吳貴山很意外,更讓他憤怒:“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就應(yīng)該讓你在監(jiān)獄里待一輩子!”

12

瑞喜知道吳烈出獄后會回吳家去見他父親,但幾天沒有見到吳烈,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她不知道吳烈看了那些月份牌之后,還會怎樣和她相處。于是,她特地?fù)Q上了那件陰丹士林旗袍,來到吳烈離家出走后就一直住的那個曾經(jīng)被查封過的房間。

“瑞喜,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救我?!卑讶鹣脖г趹牙铮瑓橇夷﹃念^發(fā),幾乎是哭泣著說,“瑞喜,我沒有想到,一個正義的生命,是要用許多不正義的手段才能獲得保存。我爸爸用的是錢,你用的是尊嚴(yán),這和失去生命一樣,讓我覺得殘酷。在上海,我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我要走了?!?/p>

“吳烈,不管你去哪里,這輩子我都跟定你了!”瑞喜抬起眼睛,怯怯地看著他說,“吳烈,不管怎么樣,你出來了,畢竟是好事兒啊,別的事情,都不要緊啊。吳烈,我答應(yīng)你,我再也不去拍月份牌了,行嗎?我發(fā)誓,我再去,下輩子就變成……變成小狗。真的,永遠(yuǎn)不了,你別難過了?!?/p>

“別的事情,當(dāng)然要緊。這很殘酷,懂嗎?很殘酷。瑞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必須到前線去——去戰(zhàn)斗,這樣,我才能擺脫骯臟的上海。”吳烈看著純真的瑞喜,吻著她說,“瑞喜,我們必須分別了。我還有更大的目標(biāo)在前面。為了理想,我要離開了,到東北,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瑞喜,忘了我,你應(yīng)該會有更好的、更安寧的生活。我是一團不安分的火,誰跟我在一起,都會燒起來,燒成灰!”

“讓我跟著你吧,我不后悔?!?/p>

瑞喜喃喃自語著,貓一樣趴在吳烈懷里,緊緊貼著吳烈。但吳烈一把將她推開了——瑞喜跌坐在了地上,愣愣地看著吳烈,眼淚滴到了旗袍上。以往和吳烈相關(guān)的所有日子,霎時全都浮現(xiàn)在她眼前:在工廠的食堂,他們初次的對視;藥店,他們擦肩而過;小玲的床邊,他們并肩和小玲說話;暗房里,他們一起看著晾在繩子上的照片;醫(yī)院里,吳烈拉著她的手在病床邊鼓勵她;他們的初吻……

吳烈默默把瑞喜拉起來,遞給她一個包袱,說:“瑞喜,這里面,有一些錢,還有幾本書。你要保重?!?/p>

瑞喜不接,只是定定地望著他。吳烈把包掛在她身上說:“我走了,從此以后,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記住,你會有更讓你幸福的人。書,都是我愛看的,留給你做個紀(jì)念,你可以慢慢讀。我走了?!?/p>

瑞喜依舊木偶一樣站著,任眼淚在風(fēng)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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