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河鄉(xiāng)那時也就二百來戶人家,幾乎家家獨門獨院。房子大都是木刻楞的,房前屋后有廣闊的菜園。由于與蘇聯(lián)交界,而中蘇關(guān)系緊張,所以盡管從外祖母家到界河走一刻鐘就到了,大人也不讓我們小孩子獨自到江邊玩。說是對岸高鼻子的老毛子壞,萬一江上的巡邏艇靠過來,把我們抓過去,就會喂狼了。
那時最讓我不解的是,為什么蘇聯(lián)那么壞,太陽卻要從它們那兒升起呢?因為從東窗望出去,近處的是私家菜園,再遠一點的是公社的黃豆地和麥田,而過了麥田,下一個坎兒,就是黑龍江了。黑龍江的這岸是漠河鄉(xiāng),對岸就是蘇聯(lián)的山巒。每天早晨,我是看著太陽從那兒升起來的。
外祖母家的東邊,住著一個蘇聯(lián)老太太。她七八十歲的樣子,獨居。她個子高高,膚色白晳,高鼻深目。她是建國前逃過來的,嫁了個中國馬夫,生了兩個兒子??墒呛髞硪驗橹刑K關(guān)系惡化,那個男人怕受牽連,拋下她和孩子跑了。
蘇聯(lián)老太太的兒子我只見過一個,他那時四十多歲了吧,沉默寡言,黛黑干瘦,光棍一條。他膝下有個叫春生的十多歲的男孩,是他弟弟過繼給他的。春生是個三毛子,濃眉大眼,不靈光,總干傻事。每隔一兩天,他都要來給他奶奶劈柴挑水。做過鄉(xiāng)長的外祖父,不讓我去蘇聯(lián)老太太家玩,說她家政治上有問題。我不懂政治,只懂得愣頭愣腦的春生是好玩的,春生奶奶家的蠶豆是誘人的。所以春生一來,我就從自家菜園越過柵欄,跳到她家的菜園,再溜進門去。那道木柵欄比我高不了多少,雞都跳得過去,別說是我了。她家的狗認(rèn)得我,一見我就搖尾巴。我樂意看春生干活,喜歡聽他說話,更愿意進屋吃蠶豆。蘇聯(lián)老太太喜歡穿條寬松及膝的古銅色裙子,頭上包著三角頭巾。我一來,她就把我抱到一個高背椅子上,端來蠶豆給我吃。她炒的蠶豆?jié)庀闼执?,妙不可言。我嘎嘣嘎嘣嚼蠶豆的時候,掛鐘里的鐘擺滴答滴答地?fù)u擺,一副饞昏的模樣。
蘇聯(lián)老太太基本不說話,像個啞巴。我吃蠶豆的時候,她坐在一旁專注地看。等我吃完了,她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拉著我的手,帶我跳舞。她跳的舞,基本就是驢拉磨似的轉(zhuǎn)圈。估計我滿腦子的糨糊吧,轉(zhuǎn)個三五圈就迷糊了。她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讓我栽倒,然后放聲大笑!春生一聽見他奶奶笑,會撇下手中的活兒跑過來,扶著門框,探著頭,跟著嘿嘿樂。
外祖父睡了一頭晌,下半晌就精神了。若是冬天,他下午會提著彎把鋸,將整根的木頭橫在人字形的鋸架子上,截柈子。拉鋸聲流水一般,清脆悅耳。偶有喑啞,那是松油搗的鬼,它們黏著鋸齒了。鋸末子白花花的,像雪花。鋸末子不能扔掉,將它們稻谷似的掃成一堆,轉(zhuǎn)年春天晾干了,可以撒在天棚頂上,做房屋的保暖層。而其他季節(jié),外祖父下午是在菜園勞作,打壟、鏟地、拔稗草、架豆角架、間苗、施肥或是打農(nóng)藥。外祖父在菜園干活的時候,我喜歡湊過去,纏他講故事。他的故事跟外祖母的不一樣,沒有鬼神,都是人的故事。
外祖父從山東逃荒過來,吃盡苦頭,早年在老溝給日本人采過金子,見多識廣,所以他的故事很傳奇。他說日本工頭壞,動不動就使鞭子,但做飯的日本人好,和善,烤的燒餅管夠吃。他說蘇聯(lián)人講義氣,漠河鄉(xiāng)發(fā)大水時,他們開著快艇來救中國人。不過蘇聯(lián)士兵不好,幫著收復(fù)東北時,盡睡大姑娘。他還說以前這地方窯子很多,不僅是中國的,連俄國的日本的窯子娘們也來做營生,從淘金漢懷里掏錢。窯子和窯子娘們是干什么的,我懵懵懂懂,就問他的錢也被掏了嗎?他很生氣,伸出大巴掌要打我。我趕緊逃,一邊撒丫子跑一邊喊:“哈酒了!”外祖父的山東腔總是把“喝酒”說成“哈酒”。沒想到我故意氣他,他倒呵呵樂了。
外祖父比外祖母大了近一旬,四方大臉的。雖然他臉上皺紋不多,但因為駝背了,給人衰老的感覺。他當(dāng)鄉(xiāng)長的時候,常拿自家的東西給公家,氣得外祖母拿起拴牛的繩子,威脅他要上吊。外祖母并非小氣,只是覺得公私要分明。母親對我說,鬧饑荒的時候,家家吃不飽,外祖母看著鄰居家斷了頓,一家老小幾天沒吃東西,全都餓倒在炕上,便把家里僅存的一點米勻給鄰居救命。自家的米少了,她就用一把米煮一大鍋粥,上面撒點干蘿卜纓子。挨過餓的人沒有不愛惜糧食的,外祖母要是看我碗里剩了幾粒米,會吆喝我吃干凈了,而她喝粥,最后總會擎起碗,舌頭繞碗邊一圈,將粥汁舔光。
外祖母最盼春天了,一到這時節(jié),能種地了不說,樺子也省下了。而嚴(yán)冬時,戶外寒風(fēng)刺骨,大雪紛飛,火爐和灶坑就是兩個大肚漢,得不住嘴地吃柈子。外祖母每天清晨生火,得先清理爐灰,一掏就是半桶。而春夏時節(jié),三五天掏回爐子就行。
外祖母在調(diào)理灶火上很有一套,她知道做什么飯使什么柈子。蒸饅頭和炒菜要用旺火,這時候進爐膛的是松木柈子;熬粥和煎魚要用文火,能壓得住火苗的樺木柈子是首選。而家里若是來了客人,要即刻做飯,就抱來蓬松的干枝椏,火焰很快能升騰起來。外祖母站在爐灶前,善于對鍋里的食物“察言觀色”,若是魚煎得泛黃了,粥咕嚕咕嚕冒泡了,湯泛出鮮香氣了,她就把柈子往外撤一下,讓火焰減弱;而炒鍋包肉和煮餃子,火一定要撥得旺旺的。隆冬的夜晚,怕火斷早了屋子涼,外祖母會放上一塊濕柈子,壓在火炭上,讓它慢條斯理地燃燒。所謂濕柈子,就是鮮樹。它們水分足,不像干柴那樣容易起烈火。鮮的松樹和樺樹是不能砍伐的,違法,但柞木可以采,所以外祖母夜晚填進爐膛的濕柈子,就是柞木了。柞木滿臉黑斑,看上去老氣橫秋的。我們睡了,柞木卻寂靜地燃燒著,做我們的守夜人。
由于愛灶火,外祖母愛看別人家的煙囪。她能從飄出的煙的顏色和姿態(tài),看出人家燒的是什么柈子,還能從炊煙的濃淡上,判斷人家的飯是做好了,還是正在高潮。雖然她并不與東頭的蘇聯(lián)老太太走動,但時時記掛著她。外祖母早晨起來出了院子,總是習(xí)慣地望望她家的煙囪??吹侥亲孔佑写稛熒穑头判牧?。
我來到漠河鄉(xiāng)的第二年冬天,外祖母有天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老太太家的煙囪沒有冒煙,覺得奇怪。挨到中午,見煙囪仍無聲無息的,她慌了神,趕緊打發(fā)家人去報給春生的大爺。春生的家人得了信打開門后,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老太太已經(jīng)硬了。
參加蘇聯(lián)老太太葬禮的人很少很少。春生不知道死是什么,企圖把他奶奶從炕上扶起。待他發(fā)現(xiàn)他的努力無濟于事時,他哭了,我也哭了,因為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蠶豆了。窗外的麻雀在半空中飛著,就像老天淌下的大顆大顆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