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年代的四季歌(6)

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祖父第二次腦出血,被死神劫走了,那是1981年初春,我正在塔河二中加緊復習,準備高考。葬完祖父,我們把他養(yǎng)的鳥全部放生了,包括那只嬌鳳和銅嘴臘子。

然而第二年開春,父親帶著弟弟去山上給祖父燒周年時,一進墓園,便聞一陣清脆的鳥鳴。但見祖父的墳上,立著一只金黃嘴巴的鳥兒!它昂著頭,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一聲比一聲叫得歡。家人湊近一看,啊呀,竟是一年前被放生了的祖父心愛的銅嘴臘子!

 

秋:母親和生產(chǎn)隊

我們小鎮(zhèn)有正式工作的,也就三四十人。他們分布在學校、供銷社、糧店、衛(wèi)生所、種子站和山場的伐木點,是拿工資的。其他的人,只要年輕力壯,無論男女,都在生產(chǎn)隊。

生產(chǎn)隊說白了,就是勞動群眾的家。大的生產(chǎn)隊擁有幾十坰地,上百人;小的生產(chǎn)隊也就四五十畝地,二十來人。我們小鎮(zhèn)有四個生產(chǎn)隊,隊下面又分了組。生產(chǎn)隊有隊長、副隊長、會計、出納員和記工員。那時實行工分計酬,男勞力每天掙十個工分吧,女的也就七八個工分。母親是一隊的出納員,除了記賬,她還做領工員,也就是領著社員干活的人。好的年景,她的收入,趕得上父親一年的工資了。一到這時,母親會把分到手的那摞錢夾在指間,打快板似的,嘩啦啦甩著,在家人面前炫耀。分紅大都在臘月,正是忙年的時候。生產(chǎn)隊一分完紅,小鎮(zhèn)供銷社的門檻,就快被人踏平了。男人們打酒買煙,孩子們買鞭炮糖果,女人們買花布、棉鞋、醬油、米醋、粉條、蠟燭、毛巾、肥皂、雪花膏、衛(wèi)生紙等等,恨不能把貨架掏空了。

母親所在的一隊是永安最大的生產(chǎn)隊,人數(shù)多不說,它的場院,比學校的操場都大。生產(chǎn)隊有一座狹長的板夾泥房子,社員們叫它“隊屋”。隊屋的東頭是豆腐房,西頭是牲口棚。隊屋后面,還有一座小倉庫。

每天天不亮,一個姓高的胖女人就來生產(chǎn)隊套驢拉磨,給一隊的社員做豆腐。豆腐出來,太陽也出來了。豆腐無非兩種,雪白的切得四四方方的水豆腐,以及像黃手帕一樣干爽柔軟的干豆腐。做豆腐是大人的事,換豆腐則是孩子的事。早晨起來,往往還沒洗臉呢,母親就遞過一個裝著黃豆的鋁皮盆,打發(fā)我換豆腐。吃豆腐的人家多,豆腐做得有限,晚去就沒了。

隊屋最大的那間,在房子的當中,是社員們聚會的地方,光是一鋪大炕就有二十多米長。隊長領著社員學習,分派活,都是在炕上進行的。通常是女隊長盤腿坐中央,社員們蜷腿坐四圍。隊長抽煙,社員也抽。所以隊屋一開會,母親回家時,一身的煙氣。幽默的父親,會劃根火柴沖她比畫,說要把她點著抽了。哦,母親要真是根香煙的話,還是過濾嘴的呢,因為她常穿黃膠靴。

生產(chǎn)隊開會大都在晚飯后,社員們吃飽了喝足了,舒舒服服坐在熱炕上,打著飽嗝放著響屁聽隊長講話。隊長分派活兒時,大家是肅靜的,一旦要念報紙學習,屋子就鬧哄起來了。隊長聰明,他念上幾段,就說遇到生字了,把報紙撇給我母親,母親心領神會,跳著段落念,一篇社論被她拆得七零八落,很快就讀完了。

生產(chǎn)隊有廣闊的土地,我們稱為“大地”,種植著土豆、大頭菜、蘿卜、大蔥和白菜。這些菜秋天時會被塔河鎮(zhèn)調(diào)撥走,作為城鎮(zhèn)居民的越冬蔬菜。隊里把額定的任務完成后,余下的菜,就可自行處理了。生產(chǎn)隊會把品質(zhì)上乘的菜留著,賣個好價,以利分紅。除了種菜,腦筋活泛的隊長,還常承攬私活,派社員給塔河的建筑工地拉沙石,給居民區(qū)挖排水溝,給種子站栽樹苗,幫林場伐木等等,撈外快。所以一隊的工分,比其他生產(chǎn)隊的值錢。也因此,二隊三隊的社員,總想跳到一隊。但隊長對社員的數(shù)量嚴格控制,生產(chǎn)隊就是一個家,勞力多了,人浮于事,等于削弱隊里的實力。

社員們把分紅叫做“擗錢”,擗錢后若是結余多,隊長就會張羅一臺戲。生產(chǎn)隊的倉庫,放置的不僅是農(nóng)具和各色種子,還有鑼鼓及花花綠綠的戲服。一隊有個叫蘭英的女人,模樣好,嗓子也好,是戲臺的主角。生產(chǎn)隊唱戲,隊屋就是戲場,大炕就是戲臺。聽戲的除了社員還有他們的家人??墒翘m英的男人從來不來,盡管戲臺上最出彩的是他的女人。

蘭英的男人姓藍,在塔河鎮(zhèn)派出所上班,個子高高,一張馬臉,大眼睛暴突著,腰間別把手槍,見人愛理不睬的,騎一輛大永久自行車上下班,大家叫他老藍。因為掙得多,他歸家時,自行車車把下,常吊著好吃的,麻花、糖酥餅或是豬頭肉。老藍進鎮(zhèn)子,常引得幾條狗流著涎水跟著他的自行車狂奔。老藍進了家門,狗們才停下來,抖抖身上的毛,悻悻地各回各的主子家去。

我們小鎮(zhèn)同住一幢房屋的鄰里,處得好的,會走一個大門,家與家之間毫不設防。東家包餃子,會送給西家一碗;西家燉肉了,也給東家一碗。雞鴨鵝狗更是不分彼此,一起玩耍,一起吃食,晚上還常去對方家的雞籠鵝圈睡覺。老藍和他的鄰居張瓦匠,就共用一個院子。

張瓦匠不像老藍終日陰沉著臉,他是個快樂的人。老藍的媳婦俊俏,他就常和她逗趣。老藍早出晚歸,他白天不在家時,蘭英若想搬個重物呀,磨個菜刀呀,就喚張瓦匠幫忙,張瓦匠的女人從不計較。她雖然沒有蘭英漂亮,但溫順文靜,面皮白凈,別有一番韻味!鄰居們因為這,常跟張瓦匠開玩笑,說他不容易,一手托兩家!這話傳到老藍耳朵里,他認為張瓦匠和自己老婆有染,懷恨在心,起了歹意。一個夏日的禮拜天,他竟開槍打死了張瓦匠夫婦和他們的兒子!

生產(chǎn)隊的牲畜,屬于集體生產(chǎn)資料,是不能隨意宰殺和轉賣的。有一年,隊長見一頭牛老得干不動活兒了,白搭草料,而那一段供銷社好久沒供應肉了,便與生產(chǎn)隊的幾個骨干合計,六人合股出資,悄悄把牛宰了分吃。知內(nèi)情的除了他們,還有喂牲口的老啞巴。啞巴知道的事兒,在大家眼里跟不知道一樣,所以也沒介意。為了避開其他社員,殺牛是在深夜。一頭牛分六份,每家連肉帶骨頭,挑回了半擔。

第二天一早,母親關起大門煮肉。老牛費柴火,牛骨頭和牛肉在大鐵鍋里被慢火煎熬了三四個鐘頭才爛。我急嘴子,肉半生不熟時,就掀開鍋,取了一塊牛骨,蹲在灶臺前啃,累得腮幫子酸疼。牛肉熟透了,我又是一通吃,弄得滿手滿嘴都是油。母親嫌我吃相不雅,說是像我這樣的女孩,將來不好找婆家。我一賭氣,掀開鍋蓋繼續(xù)吃,撐得倒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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