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似河如酒(7)

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1 作者:耿立


  

步入老年的母親記憶開始衰退,可一年中的兩個日子她記得特別準,總是提前三天準時給我打電話,這兩個時間一個是父親的祭日,一個是她的生日。

每逢父親的祭日,她總是炒一盤花生米,煎一盤豆腐,然后備一盤口酥。有一回,我從城里捎回烤雞,打算做祭品,母親硬是給換掉了,母親說,你爹的口味我知道。那年我的兒子考上大學,回家上墳,這是母親定的規(guī)矩,只要我們家的孩子考上大學第一個要辦的事就是去祖墳告訴爹。輪到我兒子考上大學,我們兄弟兩家的四個娃算是考完了。那天,我剛給爹疊紙錢,娘就開始炒菜了。兒子說,奶奶,咱有現(xiàn)成的食品啊,拿上幾份就行了。娘說,你爺爺那口味可挑剔哩,你們弄的那些東西,他吃不中。兒子就笑,說,奶奶,爺爺現(xiàn)在還能嘗出你炒菜的味兒???母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能!上個月你爺爺還托夢,說他發(fā)饞了,想吃煎豆腐,一接到夢我就曉得你這個大學準考上了,果不其然。

兒子說,神氣,爺爺是神仙啊。娘說,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命,死后理當成仙哩,這是造化。過會兒你和你爸上墳時,給你爺爺說你考上大學了。兒子說,只要爺爺聽得見我就說。娘說,聽得見,聽得見,你爺爺那個耳朵靈得很,他六十三歲那年,夜里下著瓢潑大雨,西莊上牛大他爹得了絞腸痧,牛大只敲了兩下大門,你爺爺就爬起來了。

娘說的不假,父親病倒在床上,還讓大姐扶著給一個女孩割了一個拳頭大的囊腫哩。

二〇〇八年,六妹的工廠倒閉了,她成了一名下崗職工,母親對她說,要是城里不好混,你就回家種地吧,如今種地啊不用交稅了,國家還給糧補哩,再說,農(nóng)村戶口的娃子連學費都不用交哩。六妹就笑,好不容易進了城,說什么也不回來,就是打零工、賣青菜也不回農(nóng)村了。娘反對,城市有什么好的,人多得就像下餃子,住得又高接不著地氣。六妹說當初不是你讓二哥操心費力把我們弄到城市去的嗎?

娘就笑,說,那你想干什么?

六妹說,讀衛(wèi)校,學醫(yī)。

娘睜大了眼睛,什么歲數(shù)了,還上學啊。

六妹說,現(xiàn)在城里人啊,跟你這么大的人還讀老年大學呢,我算小的了。

娘的頭搖成撥浪鼓。六妹說,你別不信,等我學會了,萬一你病了,好侍候你啊,娘哈哈地笑了,說,俺六啊想拿娘練手藝哩,告訴你,娘好著哩,你甭打娘的主意。說著娘兒倆都笑起來。

然而,才三年啊,死亡的盛宴就從門縫里塞進請柬,娘在劇痛之后,突然倒下?,F(xiàn)代化的檢查報告告訴我們,娘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對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手術的可能性已經(jīng)達到了零。德高望重的老醫(yī)生對我說,聽我一勸,別花那冤枉錢了,老人家想吃什么就盡量滿足她,回家守著盡盡孝心吧。沒幾天了。

我的淚嘩地一下就淌下來。想想娘一生的苦難,我的心怎能不疼?娘十歲上死了父母,她帶著三舅東家一頓西家一口地活下來,十五歲上就帶上弟弟嫁人,四十多歲守寡。一個女人帶著八個孩子一路磕磕絆絆好不容易熬到六妹做了媽媽,剛到享福的時候啊,無情的死神卻不給她享受的機會,上帝啊,你不公平啊。

父親的舊墳邊又起了一座新墳,母親又和父親在一起。站在鮮活的新墳前,想想娘苦難的一生,我想起一句話:人生就像一條河,是深是淺都得過;人生就像一杯酒,是苦是甜都得喝。

(《散文選刊》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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