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過年后鄭凡每個月固定兼職和打零工加起來居然掙到了一千二百塊錢。鄭凡將這些錢全都存進了銀行。
在收下這些錢的時候,鄭凡時常有一種咽下蒼蠅的痛苦,他有時候真想不干了,可想到韋麗在被窩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情景,他必須忍受別人難以忍受的付出。做完第一票“天龍虎骨酒”廣告?zhèn)鲉危咽堑诙煲估飪牲c多,韋麗凍醒了,她從被窩里探出頭看了一眼鄭凡,只說了兩個字:“我冷!”倒春寒在細雪的強化下冰冷刺骨,鄭凡換了一個熱水袋沖好塞進被窩里。屋里放著蜂窩煤爐,窗子不能關(guān)死,鄭凡透過縫隙望著深不可測的雪夜,心里彌漫起一股濃濃的悲涼。他很后悔跟韋麗拿證,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因為打賭而輸?shù)袅苏麄€青春,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在夜深人靜的晚上絞盡腦汁為“天龍虎骨酒”廣告?zhèn)鲉文笤炝艘粋€個傳奇和神話:“天龍虎骨酒”能舒筋活血,防止腦血栓、動脈硬化、腰肌勞損、半身不遂、陽痿早泄、痛經(jīng)閉經(jīng)等等。廠家要求根據(jù)這些功效,相應(yīng)地要編出一個個見到奇效的故事,王大爺、張大媽、李先生、錢小姐這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全都在廣告?zhèn)鲉紊涎灾忚彽卣f“天龍虎骨酒”一杯見效,一瓶極效,功德無量,蓋世無雙。他覺得自己跟城中村那些造假醬油、煉地溝油的是一路貨色,他所捏造的這些事實,跟革命時代的叛徒和“文革”時期的告密者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窗外的天剛麻麻亮,韋麗醒了,見鄭凡還坐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桌上的一堆稿紙發(fā)呆,她氣得將枕頭扔向鄭凡:“你再這樣要錢不要命,我就搬回宿舍去住!”鄭凡很小心地走過來,撫摸著韋麗一夜都沒焐熱的臉:“你再睡一會兒,我來熬稀飯!”
鄭凡到江淮文化傳播公司交稿時,他對總經(jīng)理趙恒說起了心中的困惑,趙恒比初次見面更好奇地看著他,然后很不客氣地教訓(xùn)起了鄭凡:“知識不跟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等于一紙空文,研究生算什么?書袋子,紙簍子。你只有把這廣告?zhèn)鲉巫龀鰜砹?,你才算是有知識的人;做不出來,等于文盲?!壁w恒翻看著廣告?zhèn)鲉尾莞?,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你編故事的功夫不錯,很好!”鄭凡不無惶惑地說:“趙總,我不想再編這些假故事了。剛進門我就跟你說了,最好不要印出來,錢我也不要了!”趙恒把草稿迅速放進抽屜里:“我說鄭兄,我們能不能冷靜一些,”他將鄭凡按坐在沙發(fā)上,又給他遞過來一支中華煙,并親自給他點上火,“你沒有作假,這些功效都是專家權(quán)威論證過的,有國家批準文號的,你所做的只是把那些沒有到場的受益者的感受和心里話寫了出來,你代表他們說心里話,而不是代表他們作假?!编嵎苍谮w恒潤物細無聲的啟迪下沉默不語了,他覺得趙恒說得也在理。趙恒看鄭凡心里有所松動,拍了拍他肩,“繼續(xù)合作,中午我請你喝酒!”
“維也納森林”是K城的高檔住宅小區(qū),一期開盤的口號是“不出國門半步,盡享歐陸風(fēng)情”,其實這個假冒的“維也納森林”地產(chǎn)項目與奧地利和藍色多瑙河毫無關(guān)系,只是大門和樓頂做了一些歐式圓柱造型,加上小區(qū)里原先有一些雜亂無章的樹木和一口毫無生氣的魚塘。開發(fā)商郝總說一不二地對鄭凡說:“你在大上海待過,見過的歐式建筑也不少,你要想辦法在會刊中用我們的‘維也納森林’把外灘給比下去!”鄭凡聽了老總標語口號式的宣言,很為難:“郝總,我只能盡力而為,畢竟外灘是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杰作?!焙驴倢⑺难┣褟淖旖沁吪查_:“你要是想不通,很簡單,不換腦子就換人。會刊是要寄贈給各界成功人士的,辦好了,你買房子我給你打九五折,市長只給九六折。我是一個重視知識、重視人才的人?!编嵎残⌒牡貑柫艘痪洌骸昂驴偅嗌馘X一平方?”郝總說:“六千八,九五折是六千一百六?!编嵎苍囂街芳右痪洌骸叭芯鶅r只有四千二?!焙驴傂绷怂谎郏骸啊S也納森林’不是為窮人建的?!焙驴偱貢‖撨M來拎起郝總的公文包:“郝總,您約的周行長來了,在二號會客廳?!?/p>
情緒沮喪的鄭凡晚上拖著比情緒更加沮喪的身體回到城中村,巷子里路燈好像又壞了幾盞,彎彎的街巷已經(jīng)淪陷于深深的黑暗中,鄭凡踢翻了一個塑料罐子,響聲驚動了院子里的狗,好管閑事的狗神經(jīng)過敏地叫了幾聲。鄭凡一進門就跟韋麗說了“維也納森林”的房價:“打了折還要六千一百六,簡直不想讓人買房子了?!?/p>
韋麗將鄭凡輕輕一推,鄭凡就跌倒在床上:“都晚上十點半了,一進門就說房子,誰要你買房子了?我不稀罕!這是你一個多月來回來最早的一次,上床睡覺!”
二手電視機屏幕上的圖像亂晃,腿腳松懈的舊床也呼應(yīng)著晃了起來。屋外的天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