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識分子(16)

中國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眼下鄭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輔導龍小定中考上,那個春風浩蕩的春夜,鄭凡推門進屋后的表情很夸張:“韋麗,你知道嗎?小定這次考了全年級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表f麗有些吃驚地看著鄭凡:“你是為小定進步高興,還是為即將掙到高額獎金激動呢?”鄭凡坦率地說:“兼而有之?!逼鋵嵾€有一點沒說出來,那就是鄭凡拒絕了為龍飛寫傳后,總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進步來稀釋他內心里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鄭凡心里時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認龍飛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對龍飛一意孤行的道德判決就顯得毫無意義,而兩萬塊錢的報酬在趙恒那里兼職兩年都掙不到手,這筆兩萬塊錢的巨款直接關系到他買房交首付的日期,也關系到他在韋麗母親面前的承諾能不能準時兌現(xiàn)。當龍小定考到全年級二十八名后,雄心變成野心的鄭凡將輔導目標鎖定在讓小定考上重點高中。

趙恒說手里有個“五一”節(jié)要散發(fā)的廣告?zhèn)鲉握垊毡剜嵎渤鍪郑骸澳闫呶胰?,就這么定了。趕緊過來拿資料!”鄭凡在那個陽光很慵懶的午后騎車去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一進門見到了悅悅。原來是悅悅的公司準備在“五一”期間將美國的深海魚油、維C粉、蒜精膠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場上轟炸一通,已升為營銷部副經(jīng)理的悅悅對鄭凡說:“舒懷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會吃這么多苦?!编嵎膊幌矚g別人背后說自己同學的壞話,于是跟了一句:“舒懷有自己的兩房一廳,我什么都沒有?!睈倫倢⒋永锏馁Y料交給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嗎?”

悅悅走后,趙恒對鄭凡說:“你們好像說起了一個叫什么舒懷的,不對呀,悅悅跟‘維也納森林’的郝總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幫他們做會刊,沒見過悅悅?”鄭凡想起K城接風的那天晚上,悅悅聽說黃杉準備找富婆包養(yǎng),當場掀翻了桌子,此刻鄭凡心里像是被潑進了一盆辣椒油,火燒一樣刺痛,他對趙恒說:“不可能,你肯定看錯人了!”

鄭凡回來后讓韋麗找一個休息日跟悅悅談談心,韋麗說:“這幾個月來約過悅悅好多次,她總是沒空,好像不太想見我,她說我是一個烏托邦女孩。”鄭凡說:“現(xiàn)在的人太實際了,缺的就是烏托邦,烏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虛構的世界里?!编嵎蔡痤^望著屋頂與墻角轉折處的蜘蛛網(wǎng),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悅悅又有什么錯,我跟她一樣市儈!”韋麗捏住鄭凡的鼻子:“不許亂說!強奸犯的傳記沒寫,上次還推掉了一個修復處女膜的假廣告文案,你跟悅悅怎么會一樣呢?你是憑勞動吃飯的知識分子?!?/p>

鄭凡一直在回避著某種猝不及防的尷尬和無奈,而這種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尷尬和無奈加速抵達。初夏的一個黃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韋麗在煤爐上燒了一條魚,在電飯鍋里蒸了一碗香腸,拆開一袋花生米,又擺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鄭凡回來吃晚飯。這種烏托邦式的晚餐在他們的生活中并不常見,他們通常都是隨便在地攤上買一點吃的,得過且過地糊日子。韋麗是在準備撬啤酒瓶的時候接到趙恒電話的,他說鄭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隊抓走了。

是趙恒帶著稽查大隊在藝研所紅樓將鄭凡抓走的。所長當時很生氣,跟稽查大隊的人嚴正交涉,稽查大隊的大蓋帽說,鄭凡撰寫的“古秘方心康寧”廣告?zhèn)鲉螄乐厥?,那個古秘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假藥,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兩個老年患者,賣假藥的已經(jīng)被批捕,負責宣傳的報紙、電臺、電視臺、文化公司一個都別想跑,有省領導批示,CCTV《新聞調查》也扛著攝像機來了,事情鬧大了。所長軟了口氣對大蓋帽說:“我們藝研所的都是知識分子,社會上的坑蒙拐騙看不清,摸不透,上當受騙了,還請多多包涵!”這種無濟于事的辯解當然是蒼白的,大蓋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駁說:“現(xiàn)在很多坑蒙拐騙的事,就是你們這些讀過書的知識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廣告編出來嗎?”鄭凡并沒有被銬上手銬,而是被兩個大蓋帽裹挾著塞進稽查車里的。

韋麗在電話里大罵趙恒:“你這個叛徒!害了鄭凡,還帶人去抓,流氓無賴!”韋麗罵著罵著哭了起來,趙恒在電話里安慰著韋麗:“我被審了一夜,也夠慘的了!反正素材是廠家提供的,我跟鄭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著帶稽查大隊去抓鄭凡的事,盡可能往輕里說,“是被帶走的,不是被抓走的?!?/p>

鄭凡也被審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來后,人像是被剝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間瘋長,整個人像是一個從戰(zhàn)場上死里逃生的戰(zhàn)俘,他一進屋對韋麗說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著了。韋麗跑到外面給藝研所打電話請假,她在電話里對所長說:“無罪釋放,一場誤會,正在睡覺呢?!彼L說當然無罪,連過錯都沒有。所長突然問:“你是鄭凡什么人?”韋麗說:“我是他妻子?!彼L聽到這句話比聽到鄭凡被抓還要震驚:“他連對象都沒有,還冒出了個妻子,見鬼了!”

趙恒的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涉嫌策劃虛假廣告被重罰一萬八千塊,鄭凡沒損失錢財,但損失了內心里的尊嚴。他被活活審查教訓了一夜,那一夜,他連死的心都有,望著那些嘴里經(jīng)常冒出錯別字的審查者,鄭凡還得不停地承認自己犯了錯誤,不該助紂為虐,不該充當幫兇。走出審訊室時,天已大亮,他覺得自己斯文掃地,臉面丟盡,他不敢抬頭看頭頂上的陽光。

鄭凡大病了一場,先是發(fā)高燒,然后昏昏糊糊地睡了一個星期,時好時壞,城中村的江湖游醫(yī)給他吊了十天的水,鄭凡才從床上坐起來。他臉色蒼白地望著守在床前的韋麗,聲音和手指也是蒼白的:“韋麗,都快兩年了,房子一點眉目都沒有,我無能,我是騙子!”韋麗將鄭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著鄭凡混亂的頭發(fā):“好好休養(yǎng),不要跟我說房子。你今天買房子,我明天就去學悅悅?!编嵎猜曇糗浫醯卣f著:“我不貪婪,我只想給你一個窩,我不過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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