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諸條因素，讓小保姆唐白草大義凜然地回復家里人，自己響應政府的號召，留在燕市，與雇主家同生死、共存亡。加上此刻想離開燕市已經(jīng)非常困難，出城的主要道路已經(jīng)關閉，沒有特殊渠道想走也走不了，也是原因。唐白草的父母家人，只能在遠方的鄉(xiāng)下，詛咒病毒還有扣住人不讓離開的政策，祈求上蒼保佑自家孩子平安。

傍晚，家事基本上安頓好了，羅緯芝深深出了一口長氣，無限凄涼涌上心頭。母親剛剛做完化療，身體十分虛弱，女兒這個時刻離開，真是違了“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這一次雖說走得并不遠，只在本市內(nèi)，但隔離讓這個距離相當于萬水千山。不知何時才能返回家園，多么想和母親再依偎一下，但母親累了，躺下了。

電話響起。暮色中，鈴聲的振蕩好像有一種金黃的色澤縈繞。

羅緯芝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電話。母親小睡，羅緯芝特別不希望驚擾到母親。

她覺得應該是藍秘書。對方一開口，卻是個動聽的男聲。

“您是羅緯芝小姐嗎？”

“是的。您是……”羅緯芝拉長了聲音，等待著對方自報家門。

“您不認識我。我的身份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我們需要面談?！蹦凶诱Z速適中，話語中有著不可抗拒的磁力。

羅緯芝吃驚，瘟疫流行期間，所有的人都盡量停止外出，不與陌生人說話。此人發(fā)了什么毛病，要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交談，而且在這萬物朦朧的傍晚？

她說：“你是誰？”

對方回答：“見了面，我就會告訴你我是誰?！?/p>

羅緯芝追問：“我以前認識你嗎？”

男子答道：“不認識。但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有共同語言?！?/p>

羅緯芝撇了一下嘴，如果對方能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個不屑的表情。她說：“何以見得？”

男子回答：“我了解你。你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早逝。你畢業(yè)于中國最著名的醫(yī)學學府，但你不喜歡醫(yī)學。后來，你讀了法學的碩士和心理學的博士，至今未婚，你母親患有重病。你明天早上就要參加特別采訪團進駐抗疫第一線。你現(xiàn)在正靠在你家的落地窗前，用免提電話和我通話……”

寒毛成片地直立起來，好像獲得雨露滋潤的旱草。好在羅緯芝并非置身曠野，而是站在自己家中，十步之內(nèi)，有自己的母親。母親雖然重病，手無縛雞之力，但她仍是女兒強大的后盾。羅緯芝稍微停頓了一下，把聽筒離身邊遠一點，竭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害怕聽筒收音太靈，把陡然加速的心跳聲也傳布出去。

“這沒什么了不起的。網(wǎng)絡時代，要想搜集一個人的資料，并不太難?！绷_緯芝絕地反擊。

“你說得不錯。搜集資料并不難，難的是為什么有人要搜集你的資料?！睂Ψ讲患膊恍斓攸c她的穴道。

“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羅緯芝的聲音里帶出惱怒。

“我會告訴你?！睂Ψ胶芸隙ǖ鼗卮?。

“那么，請說?！绷_緯芝幾乎有一點命令的口吻。

“羅小姐不要動氣。我既然告知了我對你的了解，我當然要把事情說清楚。咱們見個面吧?！?/p>

羅緯芝是愛好挑戰(zhàn)的人，回應道：“好啊。何時何地見面？”

對方答：“此時此地?！?/p>

羅緯芝笑起來了，雖然這有點不合時宜。她說：“此時，很好理解。此地，恐怕難以做到。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家樓下。你可以看到我，我在一輛銀灰色汽車旁。”對方好像怕嚇著羅緯芝，聲音放輕。

羅緯芝眺望窗外，她看到了一輛銀灰色的高級轎車，在夕陽的照射下，窗玻璃反著光。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漢，拿著手機，對著她家的方向微笑。

羅緯芝驚悚莫名，不過她骨子里不喜歡懦弱退卻，咬緊后牙說：“好的，我看見你了。非常時期，我不能邀請您上樓來，誰知你是不是攜帶花冠病毒呢？我對你一無所知?！?/p>

“哦，你說得對，我還沒有來得及自我介紹。我叫李元。可以負責任地說，自從花冠病毒開始流行之后，我還沒出過門呢，所以，我并沒有攜帶病毒?！?/p>

羅緯芝可不打算插科打諢，她保持著緘默，等待那男子繼續(xù)說下去。

“你不妨相信我。不然的話，自然界的病毒還沒有殺死我們，彼此的不信任，已經(jīng)足夠殺死我們一百次了。羅緯芝小姐，我的命也是命，我并沒有害怕見你啊。你可以料到，沒有極其重要的理由，我不會在這個病毒肆虐的日子貿(mào)然上門。如果你真的是一個有膽量、有良知的人，應該接見我?！崩钤倪@番話，說得羅緯芝動了好奇心。儀表堂堂、口若懸河的陌生男人，到底要做什么？她決定冒著危險，和他一見。

“好吧。我下去。但是，我不會離開家很遠?！绷_緯芝說。

“當然。謝謝。我們就在你家樓下談談。”男子欣然答應。

羅緯芝對百草說：“你穿好衣服，跟我下樓。”

百草道：“奶奶醒來若是叫人，怎么辦？”

羅緯芝說：“咱們很快就會回來。最多十分鐘?！?/p>

兩個女子下了樓。出門的時候，羅緯芝還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雖然天色漸漸昏暗，估計對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待字閨中的女子，在異性面前，儀表已成為身體的第五肢。不是為了悅?cè)?，習慣成自然。

羅緯芝走出樓門，李元已經(jīng)在樓下迎著?！澳愫谩Ａ_博士。”

羅緯芝伸出手來，說：“您好。李偵探。”握手之中，羅緯芝感到他的手指很涼，手掌很大，骨骼堅硬。

李元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齒在暮色中熠熠閃光。他說：“我不是偵探?！彼寄靠⊙?，皮膚是令人愉悅的麥黃色。

羅緯芝說：“那就是中央情報局。”

李元說：“也不是。”

羅緯芝繼續(xù)說：“一定是克格勃了?！?/p>

李元說：“抱歉。不是?！?/p>

羅緯芝還不放過，說：“摩薩德吧?！?/p>

李元大笑，說：“羅博士對我了解您的歷史，非常不滿意。真是對不起，但這是我們工作的需要。不了解您，就無法尋求您的幫助?！?/p>

羅緯芝翻翻眼白，說：“我能幫助你或是你們什么呢？”

李元瞥了一眼百草，說：“我們能單獨談談嗎？”

羅緯芝無可奈何道：“還說自己不是什么什么的，這可是越來越像了?！彼D(zhuǎn)身對唐百草說：“你就在這附近走走。要能看得到我們，但聽不到我們?！?/p>

百草點點頭，她年紀還小，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矜持的老姑娘羅緯芝，就是奄奄一息的老太太，總覺得壓抑。雖說人們都在瘟疫的恐慌中，但少年不知愁滋味，現(xiàn)在能借機溜達一番，正中下懷，蹦蹦跳跳到一邊去了。

“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羅緯芝半仰著臉問。李元很高，剛才在樓上俯瞰的時候，尚不大覺得，站在一處，就覺出對方的偉岸來了。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談吧。”李元很體諒地低下頭，溫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