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截兒(2)

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蜘蛛要去生孩子了,這對他們可真是大事。他們輕輕敲響了鄰居的門,像是怕把別人嚇著。王老師開了門卻一下子沒看到立在外邊的半截兒和蜘蛛。做小買賣的那家是孩子,“卟嗵,卟嗵”跑過來開門,便尖聲喊了起來,說半叔叔來了。

和鄰居告了別,半截兒和蜘蛛出門了,這是他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白天雙出雙入,他們很少在白天出門。半截兒想開了,他要帶蜘蛛吃一回好東西,買一些蜘蛛喜歡的東西。他們在白天出現(xiàn)在商店肯定是會引起轟動的,但半截兒想開了,也許就這么一回了。就這么一回。半截兒對蜘蛛說。讓半截兒和蜘蛛感動的是他們和兩家鄰居告了別,兩家鄰居居然會送他們出來,還問了他們?nèi)ツ募裔t(yī)院?王老師還奇怪半截兒怎么這么早就送蜘蛛去醫(yī)院?不是說離產(chǎn)期還有三四天?半截兒就悄悄把話背著蜘蛛告訴了王老師,王老師是蹲下來和半截兒說的話,這就讓半截兒特別地感動。半截兒其實是性情中人,只是,一個人既然只剩下了半截兒,好像就不會再引起人們的注意了,誰會注意他呢?王老師讓半截兒放心,說蜘蛛一定能生出個漂亮健康的孩子,要相信老天有時候也是公平的。這話就更讓半截兒激動了。半截兒和蜘蛛在頭天晚上都擦了澡,蜘蛛給半截兒擦,半截兒用雙手撐著身子一下子就穩(wěn)穩(wěn)進了那個很大的塑料盆,半截兒一旦進了盆里,好像是,人一下子就完美了,好像下半截兒其實還在,只不過是那半截兒在地下。蜘蛛給半截兒擦完澡,卻說什么都不讓半截兒給她擦,也不讓半截兒看自己,她讓半截兒出去,她從來都不讓半截兒在明處看一下自己,她把自己關(guān)在里邊自己給自己擦拭,慢慢慢慢擦自己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肚子上的皮現(xiàn)在給里邊的孩子撐薄了,好像馬上就要裂開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覺著里邊的動靜,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她恐懼極了,她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蠢事,怎么會要孩子,她不敢想自己再生出一個小型的蜘蛛。哭是哭,她把自己還是從上到下擦拭干凈了,用的時間并不長,等在外邊的半截兒簡直是急壞了,砰砰砰砰地敲門。半截兒突然變得執(zhí)拗得了不得,他一定要帶著蜘蛛去吃一回飯,再逛一回商店。這是早上九點多的事,蜘蛛拗不過半截兒,跟他出發(fā)了。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又能走多遠呢,在春天的泥濘里。

對半截兒和蜘蛛來說,上街可是件大事。半截兒除了對自己釘鞋的那一片地方熟悉之外,對別的地方簡直是一無所知。街上到處是泥泥水水,人行道上泥泥水水更多。這樣的兩個人,在街上古古怪怪地出現(xiàn)了,引來多少吃驚的目光。蜘蛛無論怎么說都太像只蜘蛛了。但兩個人的衣服還很干凈,雖然走在人行道上已經(jīng)在衣服上濺了許多泥水。半截兒還是終于找到了那家加州牛肉面館,他釘鞋子的時候聽人們說到過這家牛肉面館,就記住了。半截兒和蜘蛛上加州牛肉面館的臺階時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還是進去了,但他們都無法坐到座位上去。他們的到來,讓面館里的年輕女服務(wù)員都吃了一驚并且也嚇了一跳,之后,那些年輕的女服務(wù)員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半截兒和蜘蛛也早已習(xí)慣了這些。他們就坐在那里,服務(wù)員給他們找來兩張凳子,他們就在那兩張凳子上吃了面,香噴噴的牛肉面端上來,半截兒居然沒有胃口,蜘蛛就更沒有胃口。坐在其他座兒上的客人們簡直是豈有此理,怎么說,也好像一時都沒了胃口!都停了筷子,朝他們看,都弄不清這個女的怎么會是這么個樣子?個子這么矮,肚子呢,怎么說,太讓他們害怕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烤尤挥心敲创?。許多客人甚至都有了嘔吐的欲望,再也找不著他們?nèi)缋撬苹⒌氖秤?/p>

半截兒和蜘蛛從來都沒到過這種在他們看來實在是漂亮的地方,也害怕了,他們的那種害怕有些像是小孩兒,是慌亂加害羞,半截兒忽然想到的是自己十六歲以前的生活,那種感覺一下子就回來了,這讓他忽然傷感得不得了。半截兒忽然覺得自己要是在澡盆里出現(xiàn)就好了,半截子泡在水里,半截兒的上半截兒身子可以說是很棒。讓半截兒奇怪的是,他要回想十六歲以前的情形不閉上眼睛簡直就辦不到,一閉上眼睛,十六歲以前的情景就都在眼跟前,他就又和別人一樣高,又能臉對臉說話,要是把眼睛睜開,半截兒就怎么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半截兒和以前的同學(xué)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都很遙遠了,怎么能不遙遠呢?他這個樣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也想給過去的熟人打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的女人要生孩子了,人和人可以在身體上不一樣,但在心里肯定是一樣的。半截兒多希望有人關(guān)心一下自己和蜘蛛,多希望有人來看看自己和蜘蛛。但一想蜘蛛是那樣,自己又是這樣,這種念頭就會在他心底消失了,但實際也消失不掉,只是變成了一種痛苦和遙遙無期的期待,期待什么呢?半截兒總是期待自己是在做夢,期待著夢醒。

半截兒閉著眼睛,眼淚一點一點流了下來。要在一般的人,坐在這樣的面館里,會有一點點激動嗎?那怎么會!但半截兒就是半截兒,十六歲前還是好好一個人,十六歲后呢,好像一下子,就與這個世界分開了,他的生活在一點一點縮小,小到只能看到自己和周圍一點點的地方,小到只能與蜘蛛天天相對相守。忽然,為了生孩子的事,他和蜘蛛鼓起勇氣來到加州牛肉面館這樣的大地方了。這種地方對他的刺激不能說小。更重要的問題是:蜘蛛就要生了。醫(yī)生說的話其實在半截兒和蜘蛛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不?;仨懙男Ч^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半截兒現(xiàn)在是有些后悔了,后悔要孩子。沒人知道半截兒心里的那種后悔,后悔一旦說不出去便會在一個人的心里變成一種恐懼,有多恐懼?簡直是無法言說,恐懼成一片黑暗。但這種恐懼在半截兒來說始終是模糊的,讓這恐懼突然變得明朗起來是昨天夜里蜘蛛對他的一番囑咐,蜘蛛告訴他家里還有八百塊錢,放在廚房的一個廣口大瓶子里,瓶子里偽裝了一些豆子,那錢就藏在豆子里,還有什么?半截兒和蜘蛛還能有什么?還有就是蜘蛛告訴半截兒她給他織了一件又長又厚的毛衣,壓在鋪下。還有呢,就是還有一雙可以讓十個指頭露在外邊的厚毛線手套,也在鋪下壓著。還有呢,讓半截兒心里發(fā)酸,就是蜘蛛還給半截兒的母親打了一件線背心。好像是,這種囑咐是一種告別儀式。

半截兒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他覺得自己是那么孤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孤單,蜘蛛也是那么孤單,當然也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但自己的孤單加上蜘蛛的孤單還好一些,總算是有個伴兒,如果蜘蛛,他輕輕摸了一下蜘蛛,如果蜘蛛不在了呢?半截兒把手輕輕輕輕搭在蜘蛛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蜘蛛現(xiàn)在只能仰面朝天睡覺,再累也只能這樣。半截兒輕輕輕輕地把手放在蜘蛛的肚子上,他怕把她驚醒,卻想不到蜘蛛突然長長出了一口氣:你還沒睡著?蜘蛛說話了。半截兒卻沒答話,他讓自己裝出睡著的樣子,只不過是在睡夢中不經(jīng)意把手搭了過去。蜘蛛呢,怎么能不明白半截兒是失眠了,半截兒因為沒有下身,他每側(cè)一下身子都是困難的,從矮矮的床上下地,或從地下上矮矮的床,半截兒都是用雙手把全身撐起來行動。半截兒愉快的時候可以給蜘蛛表演一下,那就是用有力的雙手把半個身子撐起來在床上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蕩,越晃蕩越快,越晃蕩越快,快得讓蜘蛛眼花繚亂心花怒放,像是在看體育表演。半截兒也是用這種方法和蜘蛛做愛,那簡直是一種打擊,快樂的打擊。所以,半截兒的胳膊就特別的有力,特別的粗壯。黑暗中,蜘蛛的手輕輕放在了半截兒的臉上,蜘蛛說,我知道你還沒睡著,你睡不著就說說話,你說說話就會睡著了。說什么呢?半截兒想不出自己要說什么,好像是,他什么話都對蜘蛛說過了,但是呢,突然,半截兒想起來了,有一件事他還沒告訴過蜘蛛,怎么說,他有那么點害羞,不好意思把那話告訴蜘蛛,那是半截兒的秘密,半截兒的秘密就是他最愛聞各種各樣鞋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半截兒失去的最最重要的部位就是腿和腳,人的怪癖往往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那既是一種刻骨的痛楚,也是一種刻骨的羨慕。釘鞋的時候,要是在夏天,恰好呢,顧客又是光腳,半截兒就總是愛偷偷看人家的那雙腳,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有時候,他會把送來修的鞋子放在鼻子下聞了又聞。那味道對半截兒而言是誘人的。半截兒把這話對蜘蛛說了。停了停,半截兒摸摸蜘蛛,再搖搖她:我都說了,你會不會笑話我?半截兒在暗里說。

蜘蛛在暗中靜靜的,她的手,慢慢慢慢撫在了半截兒的臉上。

半截兒忽然不睡了,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來,開了燈。

半截兒要給蜘蛛表演了,半截兒赤裸著,他睡覺從來都是這樣,他沒有辦法穿短褲,或者,他頂多穿一件長一點的襯衣遮遮下邊,半截兒沒地方可以讓自己穿短褲,他赤裸著。

半截兒在床上表演了起來,用雙手把自己撐了起來,開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蕩,半截兒越晃蕩越快,越晃蕩越快,一邊晃一邊用手撐著在床上轉(zhuǎn)圈兒,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圈兒,然后猛地停下來,這回更讓蜘蛛吃驚了,半截兒忽然用一只手把自己的半截兒身體支撐起來,支撐了一會兒,又換了另一只手,被支撐起來的半截兒身體朝一邊慢慢蹺起來。

啊呀,啊呀,啊呀。蜘蛛張大了嘴驚叫起來。

半截兒還能給蜘蛛表演什么呢?

半截兒和蜘蛛終于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了,是下午。吃過加州牛肉面,半截兒又帶蜘蛛去買了一條紗巾。半截兒和蜘蛛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的時候,蜘蛛的脖子上就圍了一條鮮艷的紗巾,紗巾的顏色是紅色的,半截兒聽人們說過,紅色是能讓人逢兇化吉的,半截兒這么一說,蜘蛛就同意了。他們是在地攤兒上買的紗巾。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已經(jīng)是下午了。醫(yī)院畢竟是人道的,婦產(chǎn)科在一樓,所以,從醫(yī)院大門那條斜面的道上半截兒和蜘蛛很容易就進了醫(yī)院。醫(yī)院的氣氛和特有的味道忽然讓半截兒又回到恐懼中去。恐懼從來都是與孤獨并行的,蜘蛛看到半截兒臉上的汗了,不是累出的汗,而是恐懼,把汗液從他的體內(nèi)驅(qū)趕了出來。半截兒好像是累壞了,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出氣,他覺得自己的胸口憋得厲害,像是馬上就要爆裂了。你沒事吧?蜘蛛問半截兒。蜘蛛也滿臉是汗,她走得更困難,一搖一搖,一搖一搖,遠遠看像是在走廊里爬。因為是下午,醫(yī)院走廊里人不是很多,但還是有人停了下來,吃驚地注視半截兒和蜘蛛,這一輩子,他們也許再也見不到這樣的一對兒。

是一個年輕的女護士,把半截兒和蜘蛛帶到了蜘蛛的病房。開門的一剎那,半截兒和蜘蛛都吃了一驚,把頭都往后猛地一背,像被棍子擊了一下。但他們還是爬一樣急匆匆地進去了,然后,雙雙立在病房的地上了。半截兒和蜘蛛都努力,再努力,把臉往后背,往后背,他們不但看清了站在病房里那些人的鞋子和褲子,也馬上看到了那些人的下巴和臉。忽然呢,半截兒的喉嚨深處發(fā)出了“啊啊啊啊”的聲音,好像有誰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喉嚨,但人們馬上明白過來這就是半截兒的哭聲。半截兒只有半截兒,他站不起來,他能做到的只是把頭努力往后背,再往后背,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那幾個人,哭聲也更加怕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半截兒的哭聲簡直是怕人,壓抑而又無法壓抑得住。

半截兒和蜘蛛,怎么說,幾乎是同時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鄰居和街道辦事處左主任,他們已經(jīng)在病房里等了很久了,他們都已經(jīng)等急了,他們焦急得團團轉(zhuǎn),他們以為半截兒和蜘蛛出了什么事,這樣的兩個人,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遍地都是泥濘,該有多么地不易!他們都開始自己責備自己了,他們都準備出去找了。

外面又開始落雪了,是那種零零星星的雪,還沒落到地上就已經(jīng)化成了雨。這時有個年輕大夫從外面急匆匆地進來,問:“人呢,聽說來了?人在什么地方?”

(《人民文學(xué)》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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