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些人,有錄制電影的,有拍攝遺照的……室內開始雜亂起來,不似剛才那樣寂靜了。
這時來了一位日本塑像家,叫奧田杏花,他走近父親的床前,俯身打開一只箱子,從瓶子里挖出黃色粘厚的凡士林油膏,涂在父親面頰上,先從額頭涂起,仔細地往下,慢慢擦勻,再用調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層層地搽勻,間或薄敷細紗布,直到呈平整的半圓形狀。等待了半個鐘頭,奧田先生托著面具邊緣,慢慢向上提起,終于面具脫離了。我看到面具上粘脫十幾根父親的眉毛和胡子,心里一陣異樣的揪疼,想沖上去責問幾句,身子卻動不了,母親擁著我。她沒有做聲,我又說什么呢!奧田先生對面膜的胎具很滿意,轉頭和內山完造先生講了幾句,就離開了。
七八點鐘以后,前來吊唁的人漸漸多起來了,但大家的動作仍然很輕,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聽到樓梯咚咚,一陣猛響,我來不及猜想,聲到人隨,只見一個大漢,沒有猶豫,沒有停歇,沒有客套和應酬,直撲父親床前,跪倒在地,像一頭獅子一樣石破天驚般地號啕大哭。他伏在父親胸前好久沒有起身,頭上的帽子,沿著父親的身體急速滾動,一直滾到床邊,這些他都顧不上,只是從肺腑深處旁若無人地發(fā)出了悲痛的呼號。我從充滿淚水的眼簾之中望去,看出是蕭軍。這位重友誼的關東大漢,前不幾天還在和父親一起談笑盤桓,為父親消愁解悶呢!而今也只有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對父親的感情了。我不記得這種情景持續(xù)了多久,也記不得是誰扶他起來,勸住他哭泣的。但這最后訣別的一幕,從此在我腦海中凝結,雖然時光像流水一般逝去,我始終難以忘懷。
關于父親的突然亡故,后來據(jù)日本友人鹿地亙回憶,前一天,父親曾步行到他寓所訪談,離去已是傍晚。那時天氣轉冷,以致當晚就氣喘不止,并不斷加重,引發(fā)氣胸,僅半天就告別人世。鹿地亙也就成了父親最后一位訪問過的朋友。
回頭再說石膏面膜的事。當時面膜翻注一具,交由我們留作紀念。它上面粘有父親七根胡子,但已不是父親生時的模樣了,臉龐顯得狹瘦,兩腮凹縮,我想那是奧田杏花翻模時全副假牙沒有裝入之故,以致腮部下陷的吧。但不管怎樣,它是極其珍貴的。五十年代,上海魯迅紀念館落成,我們將這副面膜捐獻給他們,現(xiàn)在作為一級文物保存著。
一九九九年,上海魯迅紀念館重建完成。在新館落成典禮上,市委副書記龔學平同志和我一起商量,認為胡子里有父親的DNA,或許若干年以后會有科學研究價值,應該以特殊的手段專門保存。這當然是好事,作為魯迅后人,我十分感激和欣慰。
但是此前,我也曾遇到過令人憤慨的事。那是上世紀的七十年代末,北京美術館對面有一家工藝品商店,竟在出售父親的“再”復制面膜。它在白色的石膏成品上噴涂了墨綠色,手感分量不重。我買了一具,回到家里稍加研究,發(fā)現(xiàn)它沒有制作單位,也無任何別的標志,可以判斷它是從某一石膏面膜上復制的,而不似“再創(chuàng)造”。我經過多方打聽,始終找不到它的出處。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奧田杏花先生歸國時不能多帶行李,把這具“原始”陰模留給了誰,這位“保存者”在“文革”后期“生產”了這些“產品”出售,以救窮急,這倒還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它出于某位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那么我不禁要問:拿一個死者的原始面膜翻制賺錢,你的基本道德在哪里?何況這是魯迅,人們心目中的偉人啊!我祈愿這種褻瀆先輩的事,只在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才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