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程硯秋往事(11)

21世紀中國最佳隨筆2000-2011 作者:耿立


1955年,在完成《梅蘭芳舞臺藝術(shù)》電影的攝制工作以后,周恩來提議為程硯秋也拍攝一部舞臺藝術(shù)片。周恩來要求劇目的選擇應(yīng)能通過一個劇目來概括程硯秋的多方面藝術(shù)成就。程硯秋首先提出自己最理想的戲、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戲就是《鎖麟囊》。但上邊毫不退讓,堅持認為它是個宣揚“階級調(diào)和論”的戲,連修改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大概是周恩來做了思想工作,程硯秋只好妥協(xié)了,選擇了以祈禱和平反對戰(zhàn)爭為主題的《荒山淚》。時代不容許個人權(quán)利的存在,也不承認藝術(shù)審美的獨立性,他只好沉默了。

1958年3月,在他疾病纏身、去世的前兩天,中國戲曲研究院的黨支部書記(羅合如)到病房探視,極其衰弱的程硯秋又動情地提到了《鎖麟囊》,面對著滿臉的病容和滿心的懇切,咱們的書記一點沒客氣,斬釘截鐵道:“《鎖麟囊》這出戲是不能再唱了?!比绱宋繂枱o異于催命。一出《鎖麟囊》于程硯秋而言,猶如一場夢。這夢何其長也。翳影不去,人的命就熬不過夢了。程硯秋一直惦記著《鎖麟囊》,可至死也沒準許他再演《鎖麟囊》。這個文化經(jīng)歷從另一個角度告訴我們:程硯秋既是個新人物,又是個舊人物。他的存在就代表著一種歷史的悲哀,這也使他承受幸與不幸的雙重命運,并走完旅途。

江青確是一個知音

1956年11月,程硯秋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團成員出訪蘇聯(lián)、捷克、羅馬尼亞、匈牙利、保加利亞等國。團長是彭真,李濟深、程潛和我的父親是副團長。11月27日這一天,代表團上午訪問蘇聯(lián)科學院,下午參觀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紡織廠。晚八點進餐的時候,大家即興講話。父親講話時,引用了一句唐詩:“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背坛幥锊逶?,說:“應(yīng)改為:西出陽關(guān)盡故人?!?/p>

兩月后,即1957年1月,代表團回國再次途經(jīng)莫斯科。18日這一天,在蘇聯(lián)養(yǎng)病的毛澤東夫人要約見程硯秋。結(jié)果,他從一點等到五點多,卻始終沒見江青的人影兒。翌日上午十時,他和彭真夫人一起看望了毛夫人。江青對程硯秋說:“你的表演有三絕,一唱二做三水袖?!苯又种v了許多戲劇故事。他很興奮,說:江青確是一個知音。這里,程硯秋說的是實話。政治上江青是罪犯,藝術(shù)上江青是個內(nèi)行。

回國以后,父親請梅蘭芳、程硯秋和另外幾個全國人大代表團成員到家里做客。我躲在大客廳的玻璃屏風后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梅與程。也許因為梅蘭芳和父親比較熟悉,也不止一次到我家,所以比較隨便,有說有笑的。而程硯秋斯文內(nèi)斂,幾乎就不怎么開口,給人很深沉的印象。梅、程倆人都那么美,又美得那么不同。

《夏日最后的玫瑰》

有段時間,程硯秋的演出較少,便常到吳祖光住所棲鳳樓大院來。一來就上樓找音樂家盛家倫,希望盛家倫在音樂上多幫助他。后來,盛家倫對吳祖光說:“程硯秋了不起!他的音樂知識豐富,什么都知道,而且能吸收?!?/p>

有一次,盛家倫問他:“你能不能把西洋音樂吸收到唱腔里去?”

程硯秋答:“我試試看?!?/p>

盛家倫用口哨吹了一首英國民歌《夏日最后的玫瑰》,程硯秋想了一會兒,隨口唱出。旋律里加入了英國民歌,可仍是京劇。程硯秋就有這個本事,讓盛家倫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拍電影《荒山淚》時,吳祖光是導演,他倆合作得很好。程硯秋專派一個通訊員,往來于兩家之間。經(jīng)常是吳祖光寫好一場戲,馬上給程硯秋送去。第二天,他的唱腔就出來了。第三天,他的身段也出來了。

沒想到一年后,在反右運動中吳祖光成為戲劇界的大右派。在文藝界的批斗大會上,程硯秋坐在主席臺上。輪到批判吳祖光的時候,會場的氣氛也漸漸進入高潮。站久了的吳祖光偶爾抬頭,發(fā)現(xiàn)程硯秋的那個座位是空的……

申請入黨

經(jīng)周恩來的教育啟發(fā)和提議,1957年9月20日,反復(fù)思考又疑慮重重的程硯秋終于向中國戲曲研究院遞交了一份自傳和入黨申請書。自傳的第一部分是講學藝的經(jīng)過,第二部分是談自己的社會認識,其中包括對某些社會關(guān)系的交代。后半部分是講述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以及自我認識。我反復(fù)閱讀這份自傳,真是心緒難平。

程硯秋這樣寫道:“我現(xiàn)在要入黨了。我真真感覺有些膽怯的,如田漢先生數(shù)日前的來信所講說,我有孤僻偏激之性,說的對極了,我確是有這樣性情的。因為舊社會中對唱戲的人是看不起的,我從懂得了唱戲的所保留的傳統(tǒng)作風后,我的思想意志就要立異,與一般唱戲的不同,又有自由散漫的性情,亦是多年來演戲生活所造成。按道理我離入黨的條件、資格還相差尚遠,怕帶有這些缺點入黨后不能起良好作用,可能叫人常指責,多難為情呢。那時既對不起黨的培養(yǎng),亦對不起我素所敬重的介紹人(介紹人為周恩來、賀龍),所以我膽怯。

“在過去,演員們都有唱戲掙錢買房子待年老色衰唱不動的時候好生活的思想。那時的社會,演員們確是沒有生活保障的。我家亦有戲界中的這種傳統(tǒng)的想法,所以,我買有房子大小七八處。我們早感覺到在我們國家的制度規(guī)定上是不合法的,我們亦早就沒有年老無養(yǎng)的顧慮了,只是沒有得到機會,我們愿趁此將房子送給國家,作為我的入黨費。還有中央灤礦、啟新、東亞股票等同上一并請給處理為盼。當時買股票的目的,不是為買賣倒把賺錢,亦是有許多原因的,亦不去細說理由了。

“在這個小花園內(nèi),我演了好幾十年的戲,太疲倦太厭倦了,所見所聞感到太沒有什么意味了,常想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臺上裝模作樣,扭扭捏捏是干什么呢?我要求,希望黨給我去做一些新鮮的平凡的事情去嘗試嘗試,我覺得是有趣味的,這是我的要求。人生如輕云易逝,在這五六年內(nèi)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