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開車送我回家,他知道我暈車,所以把車開得很慢。
舒適的進口車在黃昏的車流里緩緩前行,車里不合時宜地放著一首老歌——回憶里想起模糊的小時候,云朵漂浮在藍藍的天空,那時候的你說,要和我手牽手,一起走到時間的盡頭。從此以后我都不敢抬頭看,彷若我的天空失去了顏色……
不知道為什么,車里的氣氛突然間隨著音樂,變得無限哀傷。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和顧輕決分手的那一天,我也是這樣安靜地坐在三子身邊聽音樂,書店里零星地進來幾個學生,眼神古怪地看向我。
外面的天空灰成一片,有鴿群呼啦啦地掠過房檐,過了很久很久,我聽見三子對我說,別哭了云喜。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坐在書店的角落里掉眼淚,然后,我轉(zhuǎn)過頭對三子說,三子,別擔心我,我沒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想起這些事情,大概是有什么東西不小心觸碰了記憶的按鈕,于是大腦便開始瘋狂檢索那些幾乎就要被我忘記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和顧輕決有說有笑地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牽著我的手,掌心溫暖厚實。不知道什么時候黃昏退盡,第一盞路燈在我們身后亮起來,顧輕決放開了我的手。
他說阮云喜,我們到這里就要分開了。
說完,他笑著沖我擺擺手,踏上了一艘小小的藍色的船,他的白衣像旗幟在風里高高揚起。
他的笑容在我身后刺目的燈光里變得越來越模糊,直到看不清楚。
然后,我就醒來了,看見灰藍的天空盡頭有一片朝陽緩慢襲來。
實習期結(jié)束得比我預期的還要早。正式入職的那一天,可可送了我一大罐黑咖啡,她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云喜,編輯可以三餐不吃米,卻不可一日無咖啡。好好喝,好好干,傾城文化歡迎你,加油!
我看著她年輕的幸災(zāi)樂禍的臉,頓時有一種天將降大任于小女子的悲愴感油然而生。
作為編輯,我的時間大部分都用在閱讀各種各樣的稿件上,這是個全民出書的年代,上至八十多歲的老大爺投稿詩歌,下至七八歲的小朋友投稿童話。我每天都要在一堆驢唇不對馬嘴的稿件里尋找一部好的小說作品,然后,用盡力氣對付錯誤的語法和錯別字,偶爾還要對付一些矯揉造作的寫作者,對他們你可不能用簡單的“稿件未過終審,請另投”來搪塞。
你得先耐著性子告訴他們,那些爛到讓人牙痛的稿子,其實有非常之多的閃光點,不用他們的稿子完全是因為我自身的審美缺陷。如果這都不行,那就只好乖乖地聽他們抱怨他們滿腔的文藝范是如何被我蔑視的,我會遭到什么樣的損失,甚至是報應(yīng)。
很多時候,我揉著酸脹難忍的太陽穴,給自己猛灌濃咖啡以保持清醒,不至于砸了電腦與它同歸于盡。
可可遞給我一碗泡面,何必呢?她說,大概掃一眼就好了,是金子在第一句就會發(fā)光,不用那么認真地看到結(jié)尾,小心胃酸。
但我始終覺得,編輯是一個需要耐心的工作,那些對文字抱有一絲希望的人,他們把這或渺小或恢弘的希望交給我審視,我就得對得起這份信任。
于是,我常常一個人留在公司里加班。
我喜歡下班后空無一人的編輯部,走廊上的日光燈給我一種溫暖的錯覺,我就坐在一束小小的明亮的燈光里,有時工作有時發(fā)呆。
有一天我發(fā)呆發(fā)得久了,就順勢趴在堆滿書籍的辦公桌上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