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0)

I:無辜 作者:(美)蘇·格拉夫頓


蕾·帕森斯任教的成人教育中心坐落在港灣街上,在高速公路的出口處,距離圣特里醫(yī)院有兩個街區(qū)遠。這里以前曾是個小學,大樓里有幾間辦公室,一個小禮堂,還有許多簡易的活動教室。帕森斯告訴我是靠近停車場的十號房間,在大樓的后部。這是一個面積相對大一些的創(chuàng)作教室,前后都有門。燈光照射在教室門口的走廊里。我天生就對教育機構有種本能的反感,不過繪畫不像數(shù)學和化學——似乎比較容易讓人親近。我輕輕地推開教室的后門,把頭伸進教室里偷偷張望。

教室里沒有什么裝飾,只有幾個繪圖架和一些直背木凳。教室中央的平臺上有個穿著浴袍的女人正坐在高腳長凳上翻閱著雜志,我想她也許是個模特吧。學生們?nèi)齼蓛傻卦谂酥車鷩梢蝗?,他們的年齡跨度極大,從三十多歲到七十幾歲都有。在圣特雷薩,大部分成人教育是不收費的。像繪畫這種帶有實驗性質(zhì)的課程,可能會收取兩美元的材料費,但鎮(zhèn)上的人可以隨意報名,不需要任何其他費用。我站在畫室的后部,汽車不斷地在我身側(cè)的停車場上進進出出。我到的時候是六點五十二分,人們?nèi)匀徊粩嗟貜乃拿姘朔节s來,說笑著走進教室。幾個女人正把畫架從隔壁的教室搬進來以備不時之需。我發(fā)現(xiàn)茶幾上已經(jīng)放好了一大壺煮好的咖啡和一個粉色的大蛋糕盒,我猜想蛋糕盒里可能放滿了餅干,學生們在課間休息時可能會把餅干就著咖啡一起吃。錄音機里正在播放喜多郎的名曲《絲路》,音調(diào)低沉,使整個房間充滿了一種玄妙的氣息??諝庵袕浡土虾头酃P灰的氣味,夾雜其中的咖啡味仿佛為教室?guī)砹艘还刹纳鷻C。

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正從儲物柜后走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卷畫紙和一盒鉛筆。我斷定她就是蕾·帕森斯。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勞動布斜紋工作服,袖子卷起,左邊的胸前口袋里放著一包香煙。她沒化妝,也沒穿文胸,穿著一雙寬大的皮涼鞋,腰間系著根手工皮帶。頭發(fā)又黑又長,被她扎成法式碎辮甩在了身后。我猜測她將近四十歲了,以前極有可能參加過在伍德斯托克舉辦的嬉皮士音樂節(jié)。我看過那種演唱會的幾個片段,可以想見她光著腳蹚過泥地的模樣:她和同伴們赤裸著身體,長發(fā)飄逸,臉上放出興奮的紅光。歲月仿佛使她的脾氣變得焦躁易怒,我想自己可能也是如此,也許這樣對我們才會更有利些。她把鉛筆放在講臺上,然后把帶來的畫紙平鋪在工作臺上,用裁紙機切成了統(tǒng)一的規(guī)格。幾個沒有畫紙的學生零零落落地站在她周圍,等待她分發(fā)畫紙。她仿佛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繼續(xù)工作了。我穿過教室,走到她身邊,向她做了個自我介紹。沒想到她對我卻十分客氣。也許她本來就屬于那種善變的女人,時而陰沉沉的,時而又陽光萬里。

“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剛才在電話里的言辭。我先把這些學生安頓好,待會兒就去走廊和你談?!彼戳丝创髟谑滞髢?nèi)側(cè)的手表。正好七點整。她拍了下手?!昂昧耍镉媯?。靜一下。別忘了我們要付琳達鐘點費的。你們快點把素描畫好,每分鐘一張。把心平靜下來,別太計較細節(jié)。先考慮整體,把畫布填滿。我不希望看到?jīng)]有氣度的作品。貝茜會為你們計時。她一打鈴,請你們馬上拿起另一張畫紙開始畫下一個細節(jié)。有問題嗎?好吧,開始,盡情地畫吧?!?/p>

遲到的學生進入教室后,有時會為了尋找一個空的畫架而掀起一陣波瀾。模特從平臺上的凳子上站了起來,脫下浴袍,擺起姿勢來。她把雙手撐在凳子上,背部呈現(xiàn)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說句實話,她的身材很普通——脊背渾圓,體態(tài)不算勻稱,線條也因為做了母親而顯得綿軟??吹剿纳聿牟]有我想象中那么完美,我的心里好受了不少。我身邊的女人稍稍打量了一下模特,便動筆畫了起來。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畫出肩膀和脊柱的線條。在歡快的背景音樂的映襯下,教室里顯得特別安靜。

蕾一直在看著我。她的眼睛呈軍綠色,眉毛稍顯凌亂。她率先走向后門,我隨即跟了上去。室外的溫度要比室內(nèi)低八度左右。她點燃一支煙,靠在廊柱上?!爱嬤^畫嗎?看起來你好像很感興趣?!?/p>

“你真的能教會他們畫畫嗎?”

“當然。你想學嗎?”

我笑了?!拔乙膊恢?。可能畫畫會讓我緊張,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和藝術有關的事。”

“你應該嘗試一下,我想你會喜歡上它的。秋季我在這里教美術基礎。這堂課畫人像,學生都是有些美術基礎的人。照我說的做,你很快就會入門的?!闭f著,她的視線漂移到停車場那頭。

“你在等人嗎?”

她回過頭來看我?!拔遗畠阂獊恚虢栉业能?。如果她用得時間太長,我就得借別人的車回家。”

“別擔心,我可以送你回家?!?/p>

她又開始談起繪畫來,似乎不想提起伊莎貝拉的事情。“我十二歲的時候開始畫畫,至今還能回想起那時的事。那時我六年級,有次我和朋友們?nèi)ヒ粋€有池塘的公園郊游,其他人都在畫噴水池邊乏味的人群,而我卻在畫鐵絲網(wǎng)外的那片空地。我的作品看上去很真實,而其他人的畫只是些涂鴉而已。畫畫時,我的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一片幻象……我突然長大了,仿佛瞬間明白了世間的一切,這一切讓我大笑起來。從此以后,我就變成了一個藝術神童、班上的大明星。我什么都能畫?!?/p>

“真羨慕你。我一向把藝術看做是高不可攀的事。我能問你些伊莎貝拉的事情嗎?你說過你的時間不多?!?/p>

她把視線移向遠方,聲音也低了下去?!拔覀兙驼務勊?,沒什么不能說的。我下午和西蒙妮通過電話,她告訴了我一些事。”

“對不起,由我來接莫利·肖恩的工作,會給你造成一些困擾。根據(jù)他的記錄,他和你談過。我只是想搜集一些尚未發(fā)現(xiàn)的信息。”

她聳了聳肩?!拔覐臎]和他說過話。如果讓我重復以前說過的話,我一定會煩死的。好了,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和伊莎貝拉是怎么認識的?”

“我和她是在圣特雷薩大學就讀時認識的。我們在那里一起上版畫課。那時我十八歲,沒有結(jié)婚,但帶著一個孩子。蒂比那時才兩歲,我知道她的生父是誰。他經(jīng)常會過來看望蒂比,還時常塞給我一點錢。但他不是我想嫁的那種男人……”

從她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潦倒的男人,戴著鑲有廉價寶石的鼻環(huán),臟亂的長發(fā)亂七八糟地披在身后。

“……伊莎貝拉當時剛滿十九歲,已經(jīng)訂了婚,但后來那個男人在一次船難中喪生了。我們都那么年輕,卻同樣遭遇了如此不幸的事。不過這反而使我們倆的關系更加親密起來。我們的友誼長達十四年。我真的很懷念她?!?/p>

“你和西蒙妮熟嗎?”

“挺熟的。不過關系卻遠沒有和伊莎貝拉來得好。她們兩姐妹區(qū)別挺大的……完全是性格迥異的兩類人。伊莎貝拉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她的藝術才華簡直太出眾了?!彼俗詈笠豢跓煟褵煹偃釉谕\噲錾稀!暗俦群芟矚g伊莎貝拉,對她來說,伊莎貝拉就像她的第二個母親。她把不敢跟我說的話都講給伊莎貝拉聽。我想這樣也好,其實做父母的未必需要知道兒女的每一件事?!彼Q起食指,示意要停頓一下?!拔覀冞^會兒再談,我要先進去看看他們畫得怎么樣了?!?/p>

她走到教室門口,往里看了一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像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來彷徨地看著她,然后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等我一會兒,”帕森斯對我說,“我得先干活兒了?!?/p>

那個召喚她的老人開口就是一大堆問題。蕾一邊打著手語,一邊為他作講解。無論她說什么,老人好像總是不能馬上理解。模特改變了一個姿勢,重新坐在凳子上,把腳放在平臺的第二層臺階。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髖骨的輪廓以及剛才抵在木頭上時在腰間留下的印痕。蕾不慌不忙地在畫架間穿行,不時為學員指點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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