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家塘村在解放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沸騰著,被解放的土地都是這樣。
沒過多久,村子的場坪上就搭起一個簡易臺子,臺前高懸一條橫幅:“簡家塘村斗爭地主惡霸群眾大會”。
全村鄉(xiāng)親在颯爽的秋風(fēng)中齊聚坪場,對于這一天他們盼了很久。他們看著彭茂林,彭茂林這一天的神情格外嚴(yán)肅,走來走去;最后,彭茂林和一位解放軍的連指導(dǎo)員坐上了主席臺。
彭茂林舉起硬紙喇叭沖黑壓壓的人群喊:鄉(xiāng)親們靜一靜!窮人翻身的日子終于盼到了!現(xiàn)在,簡家塘村斗爭地主惡霸的群眾大會開始!把譚家地主惡霸押上來!
“押上來!押上來!”坐在前排的庚伢子隨著秋生哥,隨著大人們一起高呼。他背上的毒瘡已經(jīng)痊愈了,結(jié)了一個大疤。他的痛苦不僅僅是這一個疤。
兩個持槍的民兵將譚家老太和譚七少爺押到臺上?!按虻沟刂鲪喊?!”全場聲浪翻卷。譚家老太和譚七少爺雙腿哆嗦不已。
他們的腿怎么了?他們的腿不是走路當(dāng)當(dāng)響的嗎?
“還有他婆娘!還有他兒子!”有人尖叫。
彭茂林聽清了群眾的意見,于是補充宣布:將地主的婆娘和兒子也押到臺前,陪斗!
豆腐老吳手勁大,一下子將譚七少奶奶和喜寶扭住,推到臺下:“站好!站好!低下頭!”喜寶大哭,傷心得很。
庚伢子一下子站起來。
秋生拉他:做啥?坐好呀!
庚伢子坐下,但緊接著又站起來,他覺得自己有話要說。他不能讓喜寶這樣,喜寶沒有那么大的罪,包括他媽媽。于是他挨近主席臺,仰臉呼喚:彭大叔!
彭茂林走到臺前,蹲下。
庚伢子說:喜寶年紀(jì)小,放狗咬過人,可是他也幫助過窮人,而且喜寶的媽媽也是窮人,是地主搶來做老婆的,斗爭他們兩個,像是不好呢!
群眾聲音很大,坪場上轟轟響,但是彭茂林還是聽清了庚伢子的意思,一聽就覺得在理,于是便馬上走去跟主席桌后面的那位解放軍指導(dǎo)員耳語了。
吳指導(dǎo)員一聽,立即說:這個建議很好,體現(xiàn)了黨的政策。
彭茂林指著臺下的譚七少奶奶及喜寶說:你們兩個,回座位上去!一起參加斗爭!
譚七少奶奶如蒙大赦,急忙拉著兒子往人群里鉆。
庚伢子看著喜寶和他媽媽離開臺前,心里一陣寬,誰知這時候肩膀上卻吃了秋生一掌:要你對喜寶這么好干啥呀?雞給黃鼠狼拜年啊?庚伢子說,我認(rèn)得黃鼠狼是誰,喜寶可不是黃鼠狼。秋生說我看你是忘了手臂上的痛也忘了背脊上的痛了!
秋生可沒有想到,在接下來的“斗爭”當(dāng)中,庚伢子可是一員驍將。他是第二個上臺控訴的,他在控訴發(fā)言前,先由彭茂林大聲宣布:下面,我們請雷正興控訴地主惡霸的罪惡!
鄉(xiāng)民們竊竊私語,四處觀望:雷正興是哪個?
彭茂林大聲說:雷正興,就是庚伢子!庚伢子,大家都了解,一個被地主的狗咬過、被地主的刀砍過的孤兒,他家五口人,被活活打死、餓死了四口,他苦大仇深啊!請雷正興上臺控訴!
庚伢子在臺下一聽這話,早已嗚咽起來,而走到臺上,他已淚水滿臉。
他面對黑壓壓的全村鄉(xiāng)親,一時百感交集,說不出什么,只凄慘地喊:“爸爸!——媽媽!——哥哥!——弟弟!——”
一聽庚伢子這樣的喊聲,全場頓時哭成一片。
九斤大媽雙手捂臉。六叔奶奶慟哭著倒在六叔公肩上。連彭茂林都忍不住用袖管揩眼淚。
彭茂林走到庚伢子身邊,用手不住地?fù)崦笞宇澏恫灰训募绨?,讓他冷靜下來。
全場響起口號:“打倒地主!”“打倒惡霸!”“血債要用血來還!”
口號聲過后,庚伢子慢慢轉(zhuǎn)過身去,盯著臉色陰郁的譚家老太和譚七少爺?!白T家老七!”他的目光充滿仇恨,“你為啥要逼死我媽媽?!”
譚七少爺哆嗦了一下,低臉,不吭聲。
庚伢子卷起袖子,左手臂上露出三道深深的傷疤:老地主婆,你還認(rèn)識它嗎?
譚家老太不由自主后縮一步,但是她的目光仍然很毒,她在想:這童子血還有這么厲害?
庚伢子大聲喊:你還敢不敢再砍三刀?
喊完,他就揚起小拳頭沖地主婆打去,卻又被彭大叔及時抱住。
全場起立,都喊:打!打!打!
庚伢子在彭大叔懷里大哭,哭得幾乎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