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莫斯科要緩慢跨越5個時區(qū),時間早就失去了意義,人們把手表和手機藏起來,讓身體隨著自然呼吸,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又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太陽沉入地平線的時候,我和老陳的晚餐模式自動開啟。通常,老陳的開餐程序分為三段。首先,他會一一擺出火車旅行三大寶——方便面、榨菜、火腿腸,熟練地沖泡方便面,把榨菜和火腿腸放在碗蓋上溫起來,一股熟悉的方便面調(diào)料包味道在開水入碗時就侵占了整個房間?!爸袊耍奖忝妫疖嚒笔且粋€奇妙的組合,它可以跨越時空的束縛,讓你一次性找到祖國的溫暖。隨后,他要打開一罐啤酒,仰頭一次悶上半罐,仿佛晚餐是一場刑罰,他要半麻痹自己才有勇氣去面對,好在沿途各大小火車站的小賣部都販售半新鮮但未過期的面包和啤酒,讓他每天的壯行儀式都能夠順利進行。最后,他還總不忘感慨一句:還是家里的菜好吃!
這次,老陳卻一反常態(tài),先把寶貝啤酒開了,還摸出兩只杯子,倒上兩杯,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的胃預(yù)感到今晚會有大餐!果然,胃的智商是大大高于大腦的。
對碰一杯酒以后,老陳從一只布口袋里拿出四個餐盒,揭開餐盒的一剎那,我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顫抖:炸雞翅和孜然牛肉!蒼天??!大地啊!天王老爺爺啊!能在冷面包的重重包圍下吃到熱騰騰的中華料理,那心情激動得不亞于聽說和梁朝偉共乘一班列車。
老陳解釋說,這是我們前兩天幫助過的一對中國中年夫妻送給我的。我記得這對大叔大嬸。遇見他們是在俄羅斯邊境口岸城市后貝加爾,也就是列車換軌的地方。他們從后貝加爾站上車,準備運六大蛇皮袋行李去俄羅斯中部城市新西伯利亞,我猜測,他們是先把貨物分小批從滿洲里倒騰到后貝加爾,避開海關(guān)檢查,待湊滿一大批以后統(tǒng)一運往俄羅斯內(nèi)陸,通過零售渠道轉(zhuǎn)賣。
列車還有10分鐘離站時,我和菲爾正準備返回列車,看到他們剛剛滿頭大汗地趕到候車室,幾個列車員像蛇一樣無聲無息地湊了過去,他們開始小聲地用俄語交談,看起來正在進行某種熟悉的交易。菲爾已在聊天中知道我丟票的故事,向我投來一個壞壞的笑:“看來這是你們中國人慣用的伎倆?!薄白詈筮€不是便宜了你們這群幫俄羅斯人洗錢的體面英國佬?!蔽颐娌桓纳胤磽?。
秘密交易進行了一半,雙方的音量忽然抬高了。明顯大叔大嬸對列車員的貪婪沒有作足心理準備,況且這是一個十足的列車員賣方市場,大叔大嬸完全沒有任何談判的資本。他們的面色由紅潤轉(zhuǎn)為蒼白,語調(diào)由高亢轉(zhuǎn)為卑賤,眼看列車就要開了,大嬸幾乎就要哭了出來。我的心里騰起一股火焰,不自覺地走到他們當中,請大嬸為我當翻譯,對列車員說:“放他們上去吧,我補票的發(fā)票不要了。”
幾個列車員愣了一下,相互對視一眼,看來這是個有足夠分量的談判砝碼。我的頭皮發(fā)涼,心緊張得揪在一起。這句話表面是在幫大叔大嬸補加一個對價,實際上的含義則是在威脅他們把已經(jīng)吃到嘴里的肥肉給吐出來,如果這句話激怒了他們,那我接下來幾天的日子都不好過了。他們沉默了幾秒鐘,讓我覺得有好幾分鐘那么漫長。好在他們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昂起頭,下巴沖著車門輕輕點了一下便各自散開。大叔大嬸向我投來感激的微笑,菲爾幫他們把包裹搬上火車,剛搬完最后一件包裹,火車就開了。我心里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