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上
那是在從通遼至遼寧阜新的火車上。上午,陰天。硬座車廂,基本上座無虛席,沒有站立者。
我跟阿堅對坐,喝啤酒,是阜新產(chǎn)的啤酒,好像叫梅雪,湊合。因是上午,所以喝得很慢。窗外是陰天里枯黃的草甸子,偶爾有沙丘,途經(jīng)的小村落大多是土坯房,停靠的小站大多座落于垃圾堆之中,總之,一派凋蔽景像。
我或許已習(xí)慣了這樣的景像,它不會讓我的情緒更低落,也不會讓我的情緒更高漲。我有些昏昏欲睡。坐在阿堅旁邊我的斜對面的是一個穿棉襖的紅臉膛農(nóng)民,阿堅跟他聊起來,他說剛從大慶回來,他一直在大慶打工,但不適應(yīng)那邊氣候,主要癥狀是每天早晨起來口干舌燥甚至流鼻血,必須迅速喝幾口水,阿堅問他是不是睡火炕睡的?他說睡床,阿堅說那怎么回事?他說不知道。紅臉膛農(nóng)民見我倆喝酒,說你們就干喝?咋不弄點嚼的?這咋喝呀?阿堅勸紅臉膛農(nóng)民也喝點,紅臉膛抱著他的大茶缸子一口回絕,并不時嘟囔咋不弄點吃的這咋喝呀,我心想都說農(nóng)民能吃苦,其實他們享受起來一點不差。
在阿堅背后那一隔斷的座位里,有一個弱智小姑娘,或按“科學(xué)”的說法,叫“智障兒童”,更有甚者,前兩天與朋友聊天,他說西方最新最“文明”的說法管智障者叫“稟賦異常者”。
上車沒多久,我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姑娘,她穿一件粉毛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紗巾,這種紗巾多少有一些過時。說她是智障,因為從相貌上一眼就可辨出,簡單說就是有些口眼歪斜,具體點說就是二目距離較寬,鼻孔有些上翻,嘴有點歪,有點豁,然而她這副有異于正常兒童的相貌卻絲毫不能掩蓋正常兒童也有的那份童貞、那份孩子氣,甚至她表現(xiàn)得更強烈。
小姑娘在上火車上始終很興奮,圍著她父親的膝頭不停地糾纏、鬧,她還在車廂里亂走,走得稍遠(yuǎn),她爸招呼她回來,她就與她爸玩藏貓貓的游戲,害得她爸多次離座將她抱回或領(lǐng)回,她在她爸的懷里不停地笑,有點玩瘋了的架式。她爸是個黑臉膛的漢子,長得高高大大,方頭方腦,二目圓而亮,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她爸那圓而亮的兩只大眼里有一絲憂郁,現(xiàn)在讓我逼視我記憶中的這雙眼,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的眼神里確實有一種憂郁的光芒,雖然是淡淡的,那大概是埋藏得很深的緣故吧。
至于那小姑娘的眼睛,其實是很漂亮的,大眼睛雙眼皮,而且是水汪汪的,但這是一種過分的水汪汪,簡直就是兩眼噙滿淚水,而且她的眼睛也始終是紅紅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這類孩子特有的生理現(xiàn)象,就像她笑起來經(jīng)??谒畽M流,這時那條白紗巾就會派上用場了。她的眼神里沒有憂郁,一個字,就是:樂。當(dāng)她玩累了,不笑時,她的眼神有兩次與我相對,會有一絲怯意,但她也像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不會主動把眼睛挪開,她就那么一動不動盯著你看,直到別人或別的事將她的注意力引開。小姑娘皮膚白晰。
聽她爸爸在那邊聊,知道她七歲了,但智力只有兩三歲。
那天,我看著這個小姑娘在我面前玩耍,時不時被感動,搞不清楚的是,我被很多種相貌感動過,這個弱智小姑娘只是其中之一。
阿堅也注意到了這個小姑娘,我倆在車廂結(jié)合部抽煙時,阿堅說,你注意到了嗎?那小姑娘的父母是近親結(jié)婚。顯然,他看問題比我要現(xiàn)實多了,他把這小姑娘的殘疾看成是中國農(nóng)村諸多愚昧落后現(xiàn)象之一,當(dāng)然未必準(zhǔn)確,因為不是所有智障兒童都是近親結(jié)婚使然,不過或許東北以前確實近親結(jié)婚較多,因為東北人罵對方笨或傻時,會說:你是近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