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lián)網(wǎng)之災
過去妹妹玉琴和我常通信。信從紐約走到四川需要十幾天,我一般每月寫一封。玉琴結(jié)婚后經(jīng)常出麻煩,但我倒不必時時都掛牽她。五年前她的婚姻開始破裂。她丈夫跟他的女上司搞起了婚外戀,回到家時常常醉得搖搖晃晃。一天夜里他狠狠地打了玉琴一頓,把她踢流產(chǎn)了。聽了我的話,她跟丈夫離了婚。后來她就自己過,好像還舒心。我勸她再找個對象,那年她才二十六,但她說這一輩子再不需要男人了。玉琴能干,有一個平面設(shè)計的學位,生活也還寬裕。四年前她買了一套自己的公寓;我給她寄去了兩千美元,幫她付頭款。
去年秋天她開始給我發(fā)電子郵件。起初我好興奮,每天夜里我倆都閑聊。我們不再通信了。我甚至都不給父母寫信了,因為玉琴住得離他們很近,有事可以轉(zhuǎn)告。最近她說想買輛車。我對這個想法不以為然,盡管她已經(jīng)付清了房屋貸款。我們家鄉(xiāng)是座小城;騎自行車不用半小時就可以從這頭跑到那頭;她根本用不著汽車。在那邊養(yǎng)車太貴了——汽油、保險、登記掛牌、維修、橋路收費,加在一起是一筆相當大的花銷。我告訴她我沒有車,雖然每天都通勤,從布魯克林去法拉盛上班。但她堅持要買一輛,因為她大多數(shù)的朋友都有車。她寫道:“我要叫那小子瞧瞧我過得多么好?!彼傅氖撬胺?。我勸她把那人從心里抹掉,就像他根本沒存在過。冷漠是最有力的蔑視。一連幾星期她沒再提買車的事。
不久她告訴我她通過路試了,塞給了考官五百元,還花了三千元的筆試費和駕照費。她解釋:“姐姐,我必須有一輛車。昨天咱們的小侄女敏敏進城來了,開著一輛嶄新的大眾轎車??匆娔莻€漂亮的德國貨,我覺得萬箭穿心。人人都比我過得好,我不想活了?!?/p>
我意識到她不光是想要對她前夫炫耀,還染上了全國性的汽車熱。我告訴她這太荒唐,簡直瘋了。我知道她攢了些錢。她每年年終都拿一大筆獎金,晚上還做些自己接的活兒。可她怎么變得這么虛榮,這么固執(zhí)?我勸她理智些。她卻聲稱這不可能,因為我們家鄉(xiāng)里“每個人”都開車。我說她不是每個人,不必跟別人學。可她不聽,向我借錢,要我趕緊給她匯過去。她承認在銀行里已經(jīng)存了一筆款,約有八萬元。
既然她那么想要車,買一輛不就得了?她回答:“你不明白,姐姐。我不能開國產(chǎn)車。要是我那么做,人家會認為我寒酸,笑話我。德國車和日本車太貴了,所以我可能買一輛現(xiàn)代伊蘭特或福特??怂埂U堧妳R給我一萬美元。我求你了,就幫小妹一下吧!”
真是精神?。⊥鈬囋谥袊u雙倍的價錢。一輛福特金牛在四川要二十五萬人民幣,相當三萬多美元啊。我告訴玉琴汽車不過是個交通工具,沒必要那么講究,她必須放下虛榮。當然了,我不會借給她錢,那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于是我說不借。我目前還在付房租,必須攢足首期付款好在皇后區(qū)買個小公寓。我家那邊總以為我在這里隨隨便便就能賺到錢。無論我怎么解釋,他們都不會明白我在那家壽司店里工作得多么辛苦。我每周干七天,每天十多個小時,侍候顧客用餐。晚上十點下班時,腿都站腫了。我可能永遠也攢不夠買公寓的頭款。我想盡早不干這活兒了,去開個小生意,自負盈虧,像一家指甲店或“視頻點”。我必須每分每角都算計。
玉琴和我爭執(zhí)了兩個星期。我真恨死那些電子郵件了!每天早上一打開電腦就看見她傳過來了一個,有時候三四個。我經(jīng)常想算了,不讀它們,但是如果真那么做了,我在班上就發(fā)慌,好像吃了什么東西要鬧肚子。如果最初我假裝沒收到她的電子郵件就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寫信。我以前相信在美國你能重新確定自己跟家人那邊的關(guān)系——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重新生活。但互聯(lián)網(wǎng)把一切都搞亂了——我家那頭隨時都能逮住我。他們就像住在附近。
四天前玉琴傳過來這么個郵件:“姐姐,既然你拒絕幫我,我就決定自己行動。無論如何,我必須有輛車。請別怨我。下面是個網(wǎng)址,你應該過去看一眼?!?/p>
我上班已經(jīng)晚了,就沒去那個網(wǎng)站。一整天我不斷尋思她在搞什么名堂,我的左眼皮跳個不停。她也許在乞求別人捐助。她腦袋發(fā)熱,想干啥就干啥。夜里我回來打開電腦時,嚇了一跳,看見她在那個人氣旺盛的網(wǎng)站上登了一個廣告。她宣布:“健康的年輕女人愿為您提供器官組織,好買一輛汽車。只要手術(shù)后我還能開車,愿出賣任何部位。請與我聯(lián)系,詳情洽談?!彼邢铝穗娫捥柎a和電子信箱。
我琢磨著她是不是在虛造聲勢,嚇唬我。不過她是個愣頭青,為了一輛該死的車,她可能毫不猶豫地賣掉一只腎,或一個眼角膜,或一塊肝臟。我搓著額頭,忍不住地罵她。
我必須趕緊行動,以防有人乘機跟她簽下合同。她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沒有男孩——一旦她有個三長兩短,家那邊就沒人來照顧老人了。如果我住在他們附近,我也許就隨她鬧騰去,但現(xiàn)在真沒有什么辦法對付她。
我給她寫過去:“好吧,傻妹妹,我借給你一萬美元。趕緊把你的廣告從那個網(wǎng)站上撤掉。立刻就撤!”
不一會兒她就寫回來:“謝謝啦!這就拿下來。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p>
我回答:“我借給你的是血汗錢。兩年之內(nèi)你必須還清。咱們來往的郵件我都印出了一份,別以為這筆錢你可以一筆勾銷?!?/p>
她又傳過來:“明白了。今夜做個甜蜜的夢吧,姐姐!”她加上了一個笑臉的符號。
“去你的吧!”我咕噥說。
要是我能幾周跟她沒有聯(lián)系就好了。要是我能去什么地方過段安靜日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