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曲家和他的鸚鵡(2)

落地 作者:哈金


不知怎么搞的客廳里窗戶開著,地板上散落著紙張,由過堂風(fēng)吹來吹去。范林聽到動靜,看見一個人影溜進廚房。他快步跟過去,只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爬出窗外。范林沒追上他,就探出窗戶,朝順著防火梯往下跑的小偷大喊:“你要是再來,我就報警把你逮起來。找死的!”

男孩跳落到柏油地上,兩腿一軟坐了個屁股蹾,但接著就爬起來。他的牛仔褲后面黑乎乎的濕了一片。一眨眼他拐上街道,不見了。

范林回到客廳時,寶利忽地一聲飛過來,落到他的胸脯上。鸚鵡看上去受驚了,翅膀顫抖不停。范林雙手捧起鳥,親了它一下?!爸x謝你啦,”他悄聲說,“你嚇壞了吧?”

鳥籠的門白天黑夜總開著,寶利通常在籠子里方便。每兩三天范林就換一換鋪在籠底的報紙,以保持鳥舍的清潔。實際上,他的整個公寓成了一個大鳥舍,寶利可以進進出出,包括作曲室。它醒著時一般不在籠子里呆著,那里面橫著一根塑料棲杠。甚至夜里它也不用棲杠,而是抓著籠幫睡覺,身子懸在空中。那樣睡不累嗎?范林想。難怪寶利白天提不起精神。

一天下午,鸚鵡趴在范林的胳膊肘上,他注意到寶利的一只腳比另一只腳厚些。他把鳥翻了個身,吃了一驚,發(fā)現(xiàn)寶利左腳上有個綠豆大小的水泡。他尋思著塑料棲杠是不是太滑了,鸚鵡踩不住。是不是它抓著睡覺的籠幫把腳磨起了泡?也許他應(yīng)該給寶利買只新籠子。他翻閱起電話簿查找寵物店。

一天傍晚他在皇后區(qū)植物園散步,遇見歌劇導(dǎo)演艾爾伯特?張。艾爾伯特在跑步。他停下來和范林寒暄時,寶利飛向一棵碩大的柏樹,沖進蓬亂的樹冠,落到樹枝上。

“下來,”范林喚它。鳥一動不動,緊抓著傾斜的樹枝,注視著兩人。

“這只小鸚鵡真難看?!卑瑺柌卣f。他擤了一下鼻子,用手指撣去運動褲上的塵土,接著跑走了,后脖頸上的肉直顫。在他前方一對年輕夫婦溜著一條達克斯獵狗,狗脖子上拴著長長的皮帶。

范林轉(zhuǎn)身要離開,寶利飛撲下來落在他頭上。范林把鳥放到胳膊上?!芭挛襾G下你走開,是吧?”他問?!澳阋遣宦犜挘揖筒辉賻愠鰜砹耍靼讍??”他拍拍寶利的頭。

鸚鵡只朝他眨眨眼。

范林突然意識到寶利一定喜歡木頭棲杠的感覺。他四下找了找,在一棵高高的橡樹下?lián)炝烁鶚渲?,帶回家去了。他卸下塑料棒,把樹枝削成新的棲杠,每一端都刻出個槽,將它嵌進籠子里。從那天起,寶利每天夜里都睡在木枝上。

范林自豪地對蘇普莉婭講起那個新的棲杠,但她太忙,興奮不起來。她聽上去倦意濃濃,只說了句“我真高興把鳥留給了你?!彼踔炼紱]說聲謝謝。他原打算問她電影拍攝的進展如何,但沒問。

歌劇作曲進展得很順利。范林交上去了前半部分樂譜—共132頁;艾爾伯特高興極了,說他一直擔(dān)心范林還沒動筆?,F(xiàn)在艾爾伯特可以放寬心了——一切都要就緒了。幾位歌手已經(jīng)簽約??雌饋砻髂晗奶焖麄兙湍苌涎莞鑴 ?/p>

在辦公室里,艾爾伯特叼著雪茄,吞吐煙霧,面帶難色地咧嘴一笑,對范林說:“我現(xiàn)在沒法付給你頭一半預(yù)支費?!?/p>

“為啥不能?合同上寫的你必須付?!?/p>

“沒錯,但我們手頭沒有現(xiàn)金。下月初我一定付你,那時我們就有錢了。”

范林臉一沉,寬厚的眉毛擰起來。他已經(jīng)陷進這個歌劇里,撤不出來了,他怕將來更難得到報酬。他以前從沒為艾爾伯特?張工作過。

“這鳥今天更丑了。”艾爾伯特說,手里的雪茄指著寶利。鳥站在寫字臺上,在范林的兩手之間。

話音剛落,鸚鵡忽地飛起來,落到艾爾伯特的肩上?!鞍?,哎,它喜歡我呀!”那人喊了一聲。他取下寶利,鳥慌忙逃回到范林身邊。

范林注意到艾爾伯特的西服肩膀上有片綠乎乎的污斑。他壓下從喉嚨里沖上來的歡笑。

“別為酬金擔(dān)心,”艾爾伯特保證說,手指輕敲著桌面,“咱們有合同,如果我不付款,你可以告我。這回只是例外。錢已經(jīng)有人同意捐了。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fā)生?!?/p>

范林覺得好多了,跟導(dǎo)演握握手,走出辦公室。

三個月前,《盲人音樂家》簽合同的時候,那位住在斯塔騰島上的流亡詩人堅持作曲家不可以改變劇本中的任何地方。奔永身為詩人兼劇作家,不明白歌劇與詩歌不同,得依靠多人合作才行。艾爾伯特太喜歡這個劇本了,就同意了作家提出的條件。這卻給范林出了難題,他心中的音樂結(jié)構(gòu)無法跟一些詞吻合。此外,有的字沒法唱,比如“美滋滋”和“自私”。他得用別的詞取代它們,最理想的是以開元音結(jié)尾的字。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