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切看見了肖冬梅他們的人一樣,女郎也不可能不心生愕疑和困惑。只不過她并沒猜想肖冬梅是在演戲。凌晨兩三點鐘,一個小女子孤孤零零地跑到這兒來演的什么戲呢?!
她從挎包里取出煙,吸著一支,興趣濃厚地、靜靜地望著肖冬梅。
肖冬梅卻還沒覺察,還在哭。
女郎將那支煙吸到半截,不吸了,一彈,半截?zé)煴粶?zhǔn)確地彈入了肖冬梅旁邊的垃圾筒的塞口。之后,她將吸在她嘴里的一大口煙,緩緩地徐徐地向肖冬梅的臉吹過去。
肖冬梅聞到煙味兒,不哭了。但是雙手并沒從臉上放下來。她對煙味兒是熟悉的,也是敏感的,一向討厭的。她的父親就是一個煙癮很大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經(jīng)驗中,煙味兒又一向是和男人連在一起的。于是她暗想,肯定是有一個男人正站在自己對面了!她是心理緊張得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來。那一時刻她全身緊張得紋絲不動……
女郎說:“既然不哭了,就把雙手從臉上放下吧。”
肖冬梅聽出了是女性的聲音,而且覺得那女性的聲音聽來挺溫和的。
在人類的一切關(guān)系中,女人對女人最容易傳遞安全感。即使她們互不信任,她們一般也不會彼此太害怕。因為這一種安全感建立在同一性別的基礎(chǔ)之上。而且,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最容易傳遞建立在同一性別基礎(chǔ)之上的安全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一個單獨的女人傷害得了另一個女人的事畢竟是極少發(fā)生的。而男人和男人之間則太經(jīng)常發(fā)生了。
由于女郎的聲音的溫和,由于那一種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了——她呆望著對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著她。如同兩個不同世紀(jì)的女性彼此呆望著,在由于對方與自己是那么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與困惑之中,彼此猜度著對方對自己可能所抱的態(tài)度……
雖然她們之間只不過間隔了并不算太漫長的三十四年。
女郎終于又開口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語調(diào)不僅溫和,而且聽來相當(dāng)友好。
肖冬梅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對方的話。她是真不明白。
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之下,她不敢貿(mào)然開口回答,更不敢反問什么。
但女郎誤會了,以為她是啞巴。或者又聾又啞。于是試探地又問:“你是真紅衛(wèi)兵呀,還是假紅衛(wèi)兵呀?”
此時女郎對她發(fā)生的興趣,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成分。那一種喜歡,如同對小貓小狗以外的另一類稀罕的寵物的好奇加喜歡。
肖冬梅當(dāng)然聽明白了,卻更不敢回答了。因為她最知道自己明明是真紅衛(wèi)兵;因為她早已經(jīng)意識到,在這一座使她覺得萬分怪誕的城市里,在那些同樣怪誕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眼里,她又只不過是一個假紅衛(wèi)兵似的。紅衛(wèi)兵怎么還會有假的呢?莫非這座城市是假的首都北京?莫非自己所見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假的中國人?就像《西游記》里關(guān)于“假西天”的故事一樣?怪誕呀怪誕呀!她內(nèi)心里如此這般地思想著,就更加不知該怎樣回答是好了。否認(rèn)自己是紅衛(wèi)兵是不行的,戴著紅衛(wèi)兵袖標(biāo)哪!那么若開口,只有回答是真的,或者是假的了。而在這兩種回答中,她卻又根本無法判斷哪一種回答對自己可能有利,哪一種回答可能使自己更加處于孤立無助的境地……
所以她又搖了搖頭。
女郎就真的以為她是個啞巴了。再問:“那么,你并不聾吧?”
肖冬梅點了點頭。
“你從哪兒來?”
肖冬梅搖頭。
“你叫什么名字?”
還搖頭。
“你不怕我吧?”
點頭。
肖冬梅真的不怕她?;蛘撸_切地說,就自己目前的處境而言,認(rèn)為對方也許是對自己最懷有善意的一個女人了。她極想獲得一種呵護。她希望呵護來自于眼前這一個對自己說話溫和又友好的女人——雖然這一個女人也是自打她出生以后不曾見過的,美麗得妖冶而又怪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