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味至簡】說筍之類(1)

舌尖上的中國:文化名家說名吃 作者:馬明博


王任叔

近來常在小菜之間,偶然撥到幾片筍,為了價昂,娘姨不能多買,也就在小菜里略略摻和幾片,以示點綴。但這使我于舉箸之時,油然地想到了故鄉(xiāng),不免有點“懷鄉(xiāng)病”了。

我之愛筍,倒不是為的它那“挺然翹然”的姿勢。日本學者之侮蔑中國,真可說是“無微不至”。魯迅先生的《馬上支日記》,有這樣的一節(jié)話:

安岡氏又自己說——

筍和支那人的關系,也與蝦正相同。彼國人的嗜筍,可謂在日本人以上。雖然是可笑的話,也許是因為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象來的罷。

會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寶貴的,所以曾有‘會稽竹箭’的話。然而寶貴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戰(zhàn)斗,并非因為它‘挺然翹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筍;因為多,那價錢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鄉(xiāng),就吃了十多年筍,現(xiàn)在回想,自省,無論如何,總是絲毫也尋不出吃筍時,愛它‘挺然翹然’的思想的影子來。

我是不很佩服我們東鄰的所謂“文化藝術”的。也許由于我的淺嘗,無法理解他們的偉大。但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沒有一個文學者,能及得上我們的魯迅先生。這也許和日本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始終脫不了封建勢力的束縛有點關系,在文化藝術的領域上,只看到他們風氣的流變:自自然主義而至理想主義,而至“左翼運動”,大半都停留在表面上,不可能有更深入的發(fā)掘。安岡秀夫的話,也許多少受到弗洛特學說的影響,然而以此作為侮蔑中國民族性的刻畫,確實是可觀了。

因為愛吃筍,就想到鄉(xiāng)間掘筍的故事,真所謂“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我家老屋后門,就有一大塊竹山。中國人固然有以竹為箭,用于戰(zhàn)斗;但最古時候,還有用蒲的?!蹲髠鳌匪^“董澤之蒲,可勝既乎”。那說來,真是“草木皆兵”了。這可見中國民族是最堅忍善斗的。不過世界上殺人武器,既已通行槍炮,以竹為箭,成了我們孩子時代的玩意。古風杳渺,鄉(xiāng)之人也早沒有見竹而思戰(zhàn)斗的積習了。他們歡喜培竹,一則為圖出息,二則為圖口舌,三則如遇我輩文人雅士,聊供消暑納涼,吟詩入畫罷了。

我沒有“賦得修竹”的才能,更沒有寫松竹梅歲寒三友圖的本領。但卻時常跟著長工去掘過筍。筍而必須掘,那已可見并不是一定“挺然翹然”的了。大概城市里人,想象特別豐富,雖然在植物學書上,也看到過“塊根”、“塊莖”之說,但一入鄉(xiāng)間,也不免有劉姥姥進大觀園之慨。五四時候,一般青年激于義憤,以大寫壹字的資格——因為有別于尋常戲子,他們以大寫壹字自居,而將尋常戲子比之為小寫一字,——入鄉(xiāng)演劇宣傳,一看滿地的“田田荷葉”,均皆驚奇不置。一經(jīng)詢問之下,始知為常吃的芋艿,不免大失所望。他們全以為芋艿該如橘子李子,是結在樹上的。人之智愚不肖,不能以書本為標本,于此已可概見了。入冬之時,竹山里的筍,其未“挺然翹然”,怕也出于安岡秀夫自己的想象之外吧。

掘筍功事,非專家不辦。大抵冬霜既降,而綠竹尚“秀色可餐”——這說來,自然是好吃的民族了——土地堅實異常;冬筍則必裂地而出。據(jù)說是人間春意,先發(fā)于地。竹根得春氣之先,便茁新芽,是即為筍。筍伏處土中,日趨茁壯。鄉(xiāng)人于此之時,即從事采掘,如發(fā)寶藏,雖并不容易,但鄉(xiāng)人類能“善觀氣色”,“格竹”致知。從竹的年齡與枝葉的方位,知道它盤根所在。循根發(fā)掘,每每能獲得“小黃貓”似的筍。我不大了解他們掘得筍時的喜悅心情,在我則是掘得新筍一株,賽獲黃金萬兩。吃筍固然快樂,掘筍則更覺趣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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